数字经济催生新业态,不断兴起的新岗位也给女性就业带来了新的机遇与挑战。
日前公布的第九次全国职工队伍状况调查表明,目前全国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达到了8400万人,以男性青壮年为主,但女性劳动者的数量也在日渐增加,正成为新就业群体中不可忽视的力量。
敢于一头闯进新业态的女性,都怀揣着怎样的想法?又经历着怎样的故事呢?
近日,记者采访了几位女性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从她们的故事中,我们得以管窥这个群体的一些喜与忧、得与失。
华琳作
疫情期间,张桂容加入爱心车队
黄静在送餐路上
杨盛兰在工作中 受访者供图
A 尝试:低门槛带来平等就业机会
5月初的成都,一连多日都是细雨绵绵,下雨天的外卖订单数总会大涨。
黄静身穿明黄的外卖服,戴着头盔,骑着从二手车市场花500元淘来的电瓶车,匆匆忙忙驶向订单目的地。但她不敢开得太快,雨天地面湿滑,她已看到好几个骑手摔倒在路边。
即便如此小心,黄静在午高峰时间到成都晶融汇附近取餐时,却一着急脚下打滑,险些在大厅里摔倒,所幸她及时稳住了身体,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继续快步向前走着,“还好还好,差点就得赔单了。”而一通忙活下来,黄静在这天也没能接上太多的单,手里的订单多是送到写字楼的,经验告诉她,写字楼在饭点时,电梯通常很慢,等上十来分钟是常事,要是同时要送的超过3单,面临的将是订单接连超时的状况。
这是黄静成为外卖骑手的第三年。她是一名单亲妈妈,两个儿子马上要读中学,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2020年,她从老家绵阳市三台县芦溪镇来到成都,想在大城市里试着找找工资更高一点的工作。
黄静能从事这一行,也是数字经济发展背景下,给她带来的一个偶然机会。
一开始,她并没有想过找一份外卖骑手的工作。那时候,她每天在网上翻找着各种招聘信息,看到不少心仪的岗位上明确写着“年龄三十岁以下”的要求。黄静心里着急,也越发心灰意冷。与此同时,由于她在网络上频繁地搜索招聘启事,一些网站和平台运用大数据算法等技术手段,定位到了她找工作的需求。一天,黄静接到了来自某平台的电话,询问她是否愿意做外卖骑手。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工作,不如就先做着?”黄静心里没底,但这样想着,也就迈出了尝试的第一步。
于是,戴上头盔、扎起马尾,她开始和很多骑手一样,在这座城市里穿梭。她开始渐渐习惯于下午2时、晚上8时以后用餐,习惯于出门时带好充电宝,装满850毫升的水杯,学会了仔细检查电瓶车的电池与车轮气压,学会了统筹规划路线,更加高效地接单送单……
家里人觉得送餐路上有危险,始终不太赞同她做骑手,劝她找个更轻松的工作。对此,黄静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开始跑单后,她还陆续看过超市、餐馆的招工信息,但其承诺的薪资普遍远远不如外卖骑手。“我今年已经36岁了,可以选择的余地实在不大。”当外卖骑手,送一单就挣一单的钱,她能够靠努力多增加一些收入,给孩子们提供更好一点的条件,“这样很公平。”黄静说。
养育两个孩子的压力,加上新就业形态的更低门槛、更高收入,吸引黄静选择坚持做到了现在。
而绵阳市的外卖女骑手刘红,更看重的是新就业形态的灵活性。
刘红是哈尔滨人,性情爽朗,说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跟随丈夫到绵阳后,他们分工明确。她的丈夫在厂里上班,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刘红则将重心放在照顾家庭上。见到记者时,她刚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我属于‘众包’,有电瓶车,完成注册就可以开始接单,不受公司管束,平时老公去上班,孩子去上学了,我就出来跑一跑单,多少能增加一点收入,家里有什么情况,我也能及时赶到。”刘红对目前的工作很满意。
随着“互联网+”时代到来,新就业形态发展如火如荼,劳动力需求量大。近年来,越来越多和她们想法相似的女性,也加入到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中。女性的身影不仅出现在外卖员队伍中,也出现在网约车、快递、家政服务、网络直播等领域。
依托于互联网平台开展工作,通过“中立、客观”的算法决策,将劳动力与任务需求相匹配,这样的形式下,新就业形态工作的参与不再存有性别、年龄的要求,平等地提供了就业与职业发展的机会。进出门槛低、非全日制、灵活性强等特征,使得需要照顾家庭、缺少工作经验不再成为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的障碍,不设限的工作性质也为她们提供了获得高薪的更多可能性。
B 困境:被凝视的“闯入者”被低看的“服务”
平等的入行门槛,并不意味着毫无差异。对女性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而言,有的问题始终难以完全消磨。
“女司机啊……”时至今日,这样的话仍常有耳闻。像汽车这样的机械“大家伙”,似乎总是会让人觉得更适合男性来掌控。作为一名网约车司机,特别是在深夜出车遇到酩酊的醉汉时,张桂容也听到过一些带着质疑意味的评价。
张桂容今年45岁,2015年进入网约车行业后,她把本有的短发剪得更为清爽利索,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位男士。“刚跑车的时候不熟悉,清晨5时许就起床,夜里12时许才回家,没有空打理自己,索性就把头发剪得更短。”张桂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道,“另一方面,看起来男性化一点,开夜车的时候心理上确实会感觉更安全一些。”
“安全”也是黄静尤为重视的问题。她一直记得,刚开始跑单不久,由于害怕超时心里着急,又不太熟悉路线,电瓶车在转弯时直直地撞上一旁的柱子。黄静感觉不太严重,便接着送完手上的一单,再买药回到家中。伤的确不是太重,只有膝盖青了一块,黄静没太在意,但孩子却在这时凑上来,久久凝视着她的伤口,“妈妈,疼不疼?”她看到一向坚强的儿子在抬起头来时,有泪水在眼眶打转,那一刻,后怕与疼痛感一同涌上黄静心头。
从此,黄静对接单与抢单的心态更为平和。她告诉记者,平台有时会有活动,推出一些高价单,但往往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抢走。还有的年轻小伙会在高峰时段一次性接十来单,一口气能挣不少,但也有很大风险,他们需要拼时间、抢速度,只要一单超时,就会影响接下来的送达时间,有可能几单都白干了。
“没办法,我没他们反应灵敏,骑车也没那么厉害。”黄静只能靠“稳”,靠日复一日的耐力,克服着体力上的不足。不敢跑得太快,她就尽量把每一餐都按时保质送达;夏季高温难耐,她就等到夜幕降临再出门,为配送奔波整晚;长时间握着车把、弯着腰导致肌肉酸痛,她也尽量忍耐着,不耽误一天出勤。要把沉重的物件,配送到只有步梯的小区,是对黄静最大的挑战。有一次,黄静接到的订单是两箱矿泉水,她硬着头皮,一箱一箱一步一步地把货搬上了五楼,走下楼梯的时候,脚都在打颤。后来,遇到实在搬不了的重物时,她只能选择自己加钱,将订单转出去。
为什么不做更适合女性的工作呢?如果说在外卖员、网约车司机等拼时长、考体力的新业态中,女性是处于劣势的“闯入者”,那么家政服务等行业,在大多数人眼中是“天生”为女性而设的。黄静曾学习过母婴护理,也考过相应的证书,但她感到自己对此并不擅长。而真正成为一名家政服务者,同样面对着重重挑战。
39岁的杨盛兰就是一名护工,她过去在企业里上班,因为效益不好,转而投身相对高薪但更加辛苦的家政行业。初入行,杨盛兰也曾无数次想过“要不算了”。家里人对此表示不理解的声音响在耳边:“护工,不就是给别人端屎端尿?一点也不体面。”她看书、培训,学习着以前从未见过的医疗设备名称、药品用法、护理技能,一遍又一遍背着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她多次彻夜忙碌,要用尽力气为体格比自己壮硕太多的病人提供起身、下床的可靠支撑……
最想放弃的一次,是刚做完心脏手术的病人因为情绪不稳定,直接将排泄物向她倾倒过去,秽物溅了一身。
“干完这个月就再也不干了!”杨盛兰心里想,但看到病人一天天好起来,一次次含着眼泪向她诉说感谢时,她便咬牙坚持下来。
“做哪一行都可能会受委屈,只有坚持才能做得长久。只要足够努力,一切总在变好的,不是吗?”杨盛兰说。
C 认可:发现新就业形态中的女性力量
新的时代,新的机遇,新的就业形势下,在不论谁有先天优势的行业中,女性总能展现出一种更为柔软的力量,她们的坚持与努力也带给了她们在各种意义上的“回馈”。
作为一名外卖女骑手,黄静有自己最大的优势:她从未和顾客发生过冲突,不论面临什么情况,真诚是她最大的武器。
当遇到有顾客近20分钟都没有前来取餐时,黄静也会打电话催促,但总是对此报以理解的态度,在下次遇到类似的地址时多预留一些时间。当出于自身的原因导致餐食丢失、破损,黄静总会在第一时间道歉解释,坚持按照原价进行赔偿。即使偶尔订单超时,她也会提出请对方喝一瓶水,“耽误你的时间了,害你饿肚子,真的对不起。”
“用真诚对待别人,这个社会也会对你宽容一些吧。”黄静说。也正因为此,三年的外卖骑手生涯中,黄静几乎没有收到过一单投诉,收获的是无数次来自顾客的感谢。
去年夏天的一个深夜,一个订单的顾客让黄静帮忙带两瓶饮料,顺手的小事而已,她一口答应。等送到后,顾客将其中一瓶饮料送给了她:“这瓶是给你买的,谢谢,辛苦了!”那一刻,黄静感觉手里拿着的瓶子,像是付出被认可的“勋章”。
杨盛兰也收获过这样的“勋章”。在心外科时,她遇到了一位三尖瓣反流的老年病人,送来的时候,老人昏迷不醒,情况严重,身边又没有陪床家属。杨盛兰细心地守护着,测量体温、关注输液进程、观测尿量、擦拭身体,老人也渐渐恢复了精神。等到出院的时候,一面写着“认真负责同理心强”的锦旗,送到了杨盛兰的面前。这是杨盛兰第一次收到锦旗,深感一行字里蕴含着病人沉甸甸的谢意。
“能看到他们好起来,心中的成就感就已经无法言喻。”杨盛兰说。后来,她转到小儿外科做看护。每次到病房的那一刻,孩子都朝她露出微笑,又伸出手信赖地要她抱时,杨盛兰内心欢喜又格外柔软,“我也是做妈妈的,能够通过学到的知识经验,帮助孩子快快恢复,我自己也感到满足。”
这份女性自带的母性光辉,这份将心比心的温情,对张桂容来说同样如此。记得疫情突如其来后的一天半夜,张桂容接到了一个终点为医院的订单。那时候,几乎所有司机都不愿意接起点或终点定位是医院的单子。乘客打来电话,带着哭腔恳请张桂容不要取消订单,因为家里小孩生病急需送医,这已经是她打的第四辆车了。
“当然要送!”这是张桂容心里唯一的念头,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承诺道:“你不着急,慢慢把孩子带下来,我就在楼下等你,我不会走的。”看到妈妈抱着病怏怏的孩子上车,心疼与责任感,远远盖过了她对疫情的担忧。
“我有那个能力,我也有那份力气,为什么不能去帮别人一把?”张桂容一直持有这样的想法。从业以来,她不仅将这份工作做得风生水起,保持了“零客诉零事故”的记录,还参加过不计其数的公益活动:第一时间报名参加“爱心专车”保障抗疫一线的白衣天使出行,积极参与“高考爱心送考活动”,加入“小牛哥·先锋车手”志愿服务队……她奔忙的身影展现着“巾帼不让须眉”的风采。“成都榜样·最美志愿者”“2021年中国最美出租汽车司机”“全国五一巾帼标兵”等她从未想过的荣誉纷至沓来。
不轻易被困难打倒,拥有强大的共情能力,在不同赛道认真对待生活……新业态给予了女性更多踏入职场的机会,也让“她”力量在新领域中彰显。
在妈妈、妻子、女儿的身份之外,她们成为了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群体中的成员。面对新的挑战,她们依靠自己克服困难,也守望互助、彼此扶持,拥有了经济独立的底气、提升自我的机遇、人生价值的追求。
社会也不断为尊重、保护这份力量而努力着。关爱健康、关注需求、维护权益的工会服务,常聚焦于女性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全国和省五一巾帼奖、五一劳动奖、工人先锋号等荣誉,常能看见女性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姓名。新业态中的女性以更加自立、自信、自强的姿态,发挥出“半边天”的作用。她们的付出与希望,也正在更大的范围里,被看见、被关注、被重视。(文中“刘红”为化名)
记者手记
女性需要新业态,新业态也需要女性。
正如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副院长、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教授宋月萍所说,数字经济催生的网络平台就业在推动性别平等、消除就业歧视方面发挥出了积极的作用。而不可忽视的是,来自女性的坚韧与细致,也为行业发展供给了不可缺少的动力。
在采访交流中,记者能够感受到新业态女性劳动者对这份工作的珍惜。她们中的大部分人,面临着学历不高、年纪渐长、曾在多份工作间辗转或曾因为家庭暂时放弃工作等的现实情况。希望增加收入、多一些学习培训的机会,是她们质朴的心愿。因此,对于这份收入可观、可持续的、灵活性相对较高、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自我价值的工作,她们愿意为之付出、愿意努力克服挑战。
尤其令人动容的是:即便接受采访时我们会大量谈论到就业中的艰辛或无奈,但她们表露出的情绪,也大多是乐观的、正向的。
但我们不能理所应当地忽视她们的辛苦与难处。
事实上,完全的“一刀切”的客观中立,并非给予女性新业态劳动者真正的平等。宋月萍指出,平台经济算法分配工作可能忽视了劳动者的特殊性,灵活的工作特点也打破了女性工作与生活的时间界限,更可能加重女性负担。因此,要关注到新业态女性劳动者群体的特殊需要,要更为重视女性群体的权益保护,要促使社会正视女性发挥的作用。
于工会组织而言,需要在她们的生活中有更强的“存在感”,不要让她们“孤军奋战”,要积极为新业态女性劳动者广泛提供法律支持、技能培训、健康关爱等多元服务,尤其是当她们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要尽快出手相助,当好新业态女性劳动者的“娘家人”,提升她们的幸福感、安全感和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