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是天性倔强的植物。”那天,在彭州市牡丹保育中心,工作人员小岳从牡丹花丛里抬起头来,劈头便是这一句。我一时有些愣怔,不知她语意里的褒贬。这个苦心孤诣于牡丹事业的姑娘,是抱怨牡丹难被驯化,还是在由衷地赞赏它的根性与风骨?
牡丹确实个性鲜明。小岳每日俯身苗圃,对牡丹的脾性了如指掌。她用平静的语气说,牡丹难以“催”花,必须待到春暖,有效积温达到峰值,才能自然而然地绽开笑颜。如果一定要催,各种手段折腾下来,也勉强能开,但叶片打蔫、花小且缺乏光泽。
牡丹是有铮铮铁骨的,坚守本性,拒绝被修改。它们拥有强大的内心,凛然于冬,繁茂于春,令人肃然起敬。牡丹之美,不仅在姿容,更在于它的精魄。
牡丹万紫千红、艳压群芳,但它并非红粉佳人,而是巾帼女将。
作为一个囿于川西一隅的人,我至今无缘目睹洛阳牡丹的盛景,比较熟悉的是天彭牡丹。多年过去,仍会记得第一次去彭州,在春日花事寥落的时候,突然撞见遍野牡丹的那份惊喜。
那年暮春,走进青翠逶迤、沟壑交错的丹景山,沿山径攀爬,在岩石、峭壁、野草和藤蔓植物间,不时有牡丹的微笑迎面扑来。它们精神明亮,抖擞芳华,自由自在地开放。阳光洒在团团簇簇的花叶上,呈现或紫或粉、或深或浅的光芒。花朵有单瓣有复瓣,叶子有浓绿有淡青,梦一样覆盖着山野里寂静的光阴。与它们为伴的,不是精致园林,而是苍莽群山。开在山野,即便无人欣赏,也没什么不好。它们为自己而开。
最懂天彭牡丹的人,非陆游莫属。陆游寓蜀六年,对天彭牡丹情有独钟。“常记彭州送牡丹,祥云径尺照金盘。岂知身老农桑野,一朵妖红梦里看。”离蜀多年之后,陆游依然对牡丹念念难忘,几度梦回成都,饱经沧桑的心被朵朵牡丹照亮。
陆游给彭州留下了一份珍贵的礼物,那就是他综合考察所得写下的《天彭牡丹谱》。里面记载着天彭牡丹的发展历史、品名种类、赏花风俗等,书中共记录当地65个牡丹品种,形态各异、风姿绰约、野趣横生。
历经千年风雨,天彭牡丹几度兴衰,诸多名品多有散佚,但新的品种又不断出现。在保育中心,有小岳姑娘这样一批痴情人,为牡丹的繁育用尽心力。万花丛中,同伴们被一种名为“彭州紫”的牡丹深深吸引。这种牡丹花朵硕大如盆,呈现出浓郁的紫色,花瓣泛着丝绸般的光泽。它们开得热烈奔放,层层叠叠的花瓣繁复华丽,据说最多的能达到上千片。
在满园浓艳里散步,一株百年牡丹树蓦然映入眼帘。这是当地珍稀的古种,正是陆游笔下记载的“玉楼子”---“白花起楼,高标逸韵,自然是风尘外物”。它静立一隅,不争不抢,却自有一番超然气度。树身高大,枝干黢黑瘦硬,上面覆有白斑,叶片翠绿清新。最摄人心魄的是那朵朵白花,皎洁如琼楼堆雪,清朗似白昼悬月。阳光斜照的午后,花与叶轻轻摩挲,沙沙细响宛若九天仙子的云裳轻颤。它们不言不语,却将一份远离尘嚣的孤高气韵,化入每一缕浮动的光影中。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高大的牡丹树。牡丹本是落叶灌木,素有“长一尺缩八寸”的生长特性,能长成这般乔木状的,确实难得一见。我久久驻足于花树下,无法移步。这株牡丹树彻底颠覆了我长久以来对牡丹的固有印象,或者说,修正了我对牡丹的误解。
我想起最早出现在记忆里的牡丹,它们绽放于红色的绸缎被面上,大朵的粉白、金黄、淡紫,相互辉映,雍容浓艳。那床被面是母亲的嫁妆,被她珍藏着,每年过年才拿出用几天。
牡丹,这朵开遍民间巷陌也绽放在宫闱深处的花,承载着中国人共同的美学记忆。在故宫博物院的藏品中, 一件晚清牡丹寿纹圆领大襟让我久久驻足---那针脚细密的牡丹纹样,在极尽繁复的工艺中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美。而那些遍布皇家器物的缠枝牡丹纹,在杯盘碗罐上蜿蜒流转,恍若一场永不散场的盛世欢宴。
李白笔下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字字珠玑地道出了世人对牡丹的缱绻情思。千百年来,这朵国色天香的花,既被捧上“花中之王”的尊位,也被困在了富贵吉祥的符号牢笼里。然而,牡丹骨子里自有一份桀骜。它不肯媚俗,不畏强权,又岂能轻易被定义?
巴蜀的牡丹,褪去了富贵荣华的脂粉气,倒显出几分山野隐逸的风骨。你看那“玉楼子”,一袭素衣临风而立,皎若云间孤月,清似雪后空山。这是一股纯净的力量,也是野性的力量,富贵与我何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