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我行走在江南大地上，追寻“江南大地之钢盔”。

乐以琴是“江南大地之钢盔”的主人，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他先后参加了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击落8架敌机，成为中国首位王牌飞行员，在南京保卫战中牺牲。2014年9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公布第一批在抗日战争中顽强奋战、为国捐躯的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乐以琴名列其中。

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乐以琴铜像

全家福（前排席地而坐者为乐以琴）

乐以琴生平事迹暨乐氏家风展  资料图

一身戎装的乐以琴

乐以琴赠给家人的瓷器

抗战瓷：他亲手为自己制作“遗物”

在南昌，我走进了蒋文澜先生的家。蒋文澜是抗战史专家，当年已90岁高龄，提起乐以琴，他如数家珍。

蒋文澜拿出了两份他亲手抄录的手稿告诉我：“这是1938年8月18日报纸的报道，上面有乐以琴击落日机的消息。”

“8月15日，在沪于敌机八架包围中奋战，击落敌轻轰炸机之乐以琴君，年方23，四川籍，诸人均争与谈话，兴趣甚浓。”

更让蒋文澜津津乐道的是，还是乐以琴亲笔题字的“抗战瓷”。

从报考笕桥航校的那一天，乐以琴就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中日全面开战是迟早的事，升空作战，生死就在瞬息之间，等待自己的是---血洒长空。为此，他提前为亲人准备好了自己的“遗物”。

他前往“瓷都”景德镇，一口气买下了68件（套）杯、碗、盘、勺等瓷坯，烧制前，他在杯坯上一一写下父母和伯父母、叔父母以及兄弟姐妹的名字，待烧制好后，将它们寄回老家，让父母分赠给所有亲友，以为永久的纪念。

后来，这批瓷器的一部分，他的二姐乐以成、三哥乐以钧、八弟乐以本分别捐赠给了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中国军事博物馆和四川省芦山县博物馆，成为宣扬爱国主义精神的珍贵文物展品。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批瓷器大多已不见踪影。如今，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还收藏着当年乐以琴赠送给二姐乐以成的瓷器。花卉小碟、粉彩花卉小瓷勺、五彩人物碗共三件。1985年，时任华西医科大学教授、中国妇产科专家的乐以成在重庆讲课时，听说重庆市博物馆正面向全市征集文物后，她毫不犹豫全部捐了出来。

蒋文澜说，抗战期间，到景德镇“烧瓷明志”的人很多，但不少是附庸风雅，真正有价值的“抗战瓷”并不多。而乐以琴留下的这批“抗战瓷”，不仅有他的亲笔题字，而且是在全面抗战爆发前烧制的，有的他还曾使用过，具有很高的文物价值。

在芦山县博物馆，我曾见过乐以本捐赠的瓷杯，上面写着：“八弟留念六哥赠于南昌空军第八队”，落款时间为“二十四·十·一”，应是民国纪年，即1935年10月1日。

诀别信：他决以鲜血洒出一道长城

1937年7月，日本法西斯蓄意挑起卢沟桥事变，局部侵华战争演变为全面侵华战争。中国展开全面抗战。次月，乐以琴所在部队从南昌起飞，奔赴抗日最前线。

离开南昌前夕，乐以琴给家人写了一封信：“保家为国，抗战到底！为家争光，血洒长空！为国献身，血捍长空！”

其实，早在报考中央航空学校时，他就向家人表露了心声：

河山变色了，民族快沦亡了，敌人的凶焰像潮水般涌来，我眼看着日寇这样横行，心中的愤恨如烈火燃烧。我不忍看着同胞们被惨杀，我不愿再坐在课堂读书了，我决意从军，为国牺牲，为争取民族生存，宁可让我的身和心永远战斗，战斗，直到最后一息！

乐以琴出生于四川省芦山县的一个传统农耕家庭。家族秉承“晴耕雨读，诗书传家”之风，父辈三兄弟并未分家，共同养育了十七个子女。受现代教育思想影响，长辈们观念开明，将孩子们都送出去求学。正是这一选择，造就了一个民国时期的教育大家庭---十七个子女中，竟走出了十四位大学生，其中包括七位博士，以及三位军人（两位空军、一位远征军）。

1931年秋，正在成都华西协合中学读高中的乐以琴，被选为出席全国运动会的四川省田径选手。他与队友在成都集训一个月后，乘车抵达重庆，准备转船前往南京。然而就在候船期间，“一·二八”事变爆发，抗日浪潮席卷全国，全运会被迫取消，集训队随之解散。

满怀报国热忱的乐以琴不愿就此返川。“九一八”与“一·二八”的国耻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促使他悄然离开重庆，只身前往上海，决心投笔从戎，报效国家。

1932年，乐以琴经过考试，被齐鲁大学理学院录取。同年秋，乐以琴得知中央航空学校在招生，他以齐鲁大学在校生的身份，报考了中央航空学校。

在离开山东前，他给二姐乐以成写了一封信：

父母生我，祖国养我，此时此刻，弟惟有投笔从戎耳！

1933年春，乐以琴成为中央航空学校第三期飞行队学员。中央航校的校训很简单，立在学校大门口，师生们进出都能看到---“我们的身体和飞机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短短一句话，让人血脉偾张。

毕业后，乐以琴被编入中国空军第四大队，先后任22中队、21中队副队长。

1937年“8·15”空战，乐以琴一战成名，成为敌寇闻名丧胆的空军英雄。世界各大报纸、通讯社纷纷发出消息：

“中国空军‘军魂’高志航首建奇功，中国‘骑士式’英雄乐以琴，一举击落敌机四架。”

乐以琴被誉为“江南大地之钢盔”。后来，他又击落两架日机。在不到一周时间里，击落6架日机，成为中国空军的“王牌飞行员”。

12月3日，日军集中主力，分三路杀向南京，又出动30多架歼击机轮番进行轰炸。面对日本空军在中国的蓝天上恣意飞行，狂轰滥炸，乐以琴义愤填膺，他边跑边吼叫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鬼子如此嚣张！”此时，驻守南京的空军早已消耗殆尽。

乐以琴受伤的战机尚未修好，杀敌心切的他抢先钻进了战友董明德的战机，毅然决然地升入高空，截击敌机。

偌大的南京上空，此刻只有一只孤鹰在悲鸣盘旋。它犹如一只闯入狼群的羔羊，却依旧孤傲地振翅，向汹涌而来的敌机机群，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这是一场何其悲壮的搏杀，因为搏杀还没有开始，天平已经倾斜，胜负已无悬念。

纵然孤军奋战，他也要杀出中国人抵御外侮的血性，杀出中国空军捍不畏死的胆魄。鹰击长空，气贯长虹！

乐以琴在空中与日机周旋，并在众多日机中灵巧穿梭，不仅让敌人的攻击一次次落空，还不时将心中的怒火和枪弹向敌机扫射过去。两架日机躲闪不及，相撞爆炸，化成两个火球。

寡不敌众，乐以琴的战机深陷重围。本就性能落后的飞机，此刻更如折翼之鸟，在日机的围攻下接连中弹，最终油箱起火、机翼折断，孤鹰开始坠落。

乐以琴毅然跃出机舱。在那寥廓天穹与苍茫大地之间，他如一颗陨石，疾速下坠。

为躲避日机扫射，他迟迟未开降落伞。直至即将触地，伞花才猛然绽放---却为时已晚。这位孤胆英雄，终因头部重创，壮烈殉国。

永远的怀念：远去的飞鹰又回来了

走进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在4299名中外抗日航空烈士英烈碑上，我找到了乐以琴的名字---

“乐以琴  少校  四川芦山”。

纪念馆广场上，停放着一架仿制的美国“霍克-3”驱逐机---这正是乐以琴最初驾驶的战机型号。飞机模型周围，矗立着五位抗日航空英雄的青铜雕像，他们分别是中国的阎海文、乐以琴、高志航，美国的小弗兰克·谢尔，以及苏联的格里戈里·阿基莫维奇·库里申科。

这五位英雄，正是中、苏、美等国空军为捍卫正义、抗击侵略而血洒长空的杰出代表。他们用生命谱写了一曲捍卫世界和平的壮烈悲歌。

在距乐以琴铜像不远处，是“抗日航空烈士公墓”，乐以琴就长眠在这里---

“烈士四川芦山人，中央航校三期毕业，任空军四大队二十一队副队长，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日南京空战阵亡，时年二十四岁，追赠少校。”

此时，在纪念碑上空，一只雄鹰正从紫金山飞过。

“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家乡也没有忘记乐以琴，在乐以琴故居建立起了“乐以琴生平事迹暨乐氏家风纪念馆”。

一路采访一路感动，江南人民也没有忘记“江南大地的钢盔”---

在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老照片》编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在相对偏僻的芦山，为什么会出现一个现代教育大家乐家？在乐家，为什么会出现乐以琴？

在杭州笕桥，一位叫张志林的老人，整天守在家门口讲故事，他知道乐以琴是四川芦山县人，2014年“4·20”芦山特大地震，就发生在英雄的家乡。他毫不犹豫地捐了500元，还动员卖衣服的儿子捐了一卡车衣服，日夜兼程地送到灾区。

在宁波，新四军研究会的专家正围绕日机残骸研究，这是谁打掉的？经过艰难考证，他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是乐以琴打掉的，因为他们找到了当年的报纸。

采访归来，我循着获得的线索，跑各地的图书馆、档案馆，查找史料，四处寻访知情人的后代，试图把历史碎片拼接起来，并开始创作长篇纪实文学《南京上空的孤鹰》。

十年磨剑，终成一书。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南京上空的孤鹰》由成都时代出版社出版发行。

飞鹰远去，魂归蓝天；归去来兮，英魂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