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摊,又叫锅摊子,它既不同于厚实柔软的馍馍,也不同于讲究油盐芝麻的锅盔。早年川西人上山下田,常带它作干粮,用纸袋一卷,随手撕着吃,大小随意。因是两面贴锅烙熟,吃起来格外筋道耐嚼,还带着浓郁的面食焦香。村里不少人都尝过我母亲做的锅摊子---她那一手做锅摊的绝活,在村里无人能及。
母亲的手,粗糙而有力,指节突出,青筋蜿蜒如老树的根。这双手在灶台前翻飞时,总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我还记得母亲做锅摊时的模样---眉间微蹙,嘴角却噙着笑,油锅里的“滋啦”声与她的动作应和着,竟成了一首朴素的乐章。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家里条件艰难,肉是稀罕物。但每逢父亲烧石灰请人开窑,只要开窑师一拿香钱出门,哪怕得向邻居借钱,父亲也必定让母亲去集市割一条肥瘦分明的五花肉回来。父母是想让我们明白:凡事都得有个开合。工人们辛辛苦苦干完一窑活,饭桌上总得有个像样的交代。
母亲满脸带着微笑,将肉洗净,放入铁锅,加老姜、葱段,清水刚没过肉面。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红围在灶台前的孩子们的脸蛋,也映着母亲额角上的汗珠,晶莹如露。肉煮到七八分熟,满屋便飘起让人直吞口水的香气。母亲捞出那块白花花的肉放在案板上晾凉,肉香已勾得我们几个孩子围着灶台打转。
只见母亲拿起家里那把老菜刀在案板上熟练地飞舞,肉便成了薄如蝉翼的片。姐姐把火烧得旺旺的,母亲取来少许猪油润锅,待青烟袅袅时,再下肉片煸炒。肉片蜷曲如舟,边缘微焦,她便撒一把自家种的二荆条辣椒。那辣味冲上来,呛得我们直咳嗽,却更勾馋虫。
母亲把炒好的肉锁进高高的碗柜,便利落地开始烙制我们称之为“假肉”的锅摊。她舀起一勺稀面糊,手腕轻盈地一转,便在锅底摊成一个完美的圆。面皮遇热迅速凝固,边缘微微翘起,这时母亲用锅铲轻轻一挑,顺势翻面,再烙上三五分钟。待青烟冒起,面香四溢,一张金黄酥脆的锅摊子就做好了。这手艺看似简单,我却总也学不会---不是摊得厚如棉被,就是薄得支离破碎。
“火候要匀,手腕要活。”母亲示范时,灶火映得她侧脸发亮,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耐心。她将锅摊切成菱形,取出碗柜里的回锅肉倒进切好的锅摊里,淋一勺红亮亮的豆瓣酱。红油浸润下,锅摊吸饱了肉汁,散发出豆豉的醇香味。母亲让我去喊父亲带着工人和掌窑师回来吃饭,我悻悻地应了,一步三回头,生怕姐妹们抢先把母亲的“杰作”尝了鲜。
父亲和匠人师傅们在堂屋的大桌上大快朵颐,我们则跟着母亲,在灶房的小凳上分享她特意留出的一小碗锅摊子回锅肉。我们吃得狼吞虎咽,母亲却从不动筷,只是捧着那只粗瓷碗,就着点咸菜默默扒饭。她看我们的眼神,如同秋日的阳光照拂着沉甸甸的稻穗,温暖而饱满。
后来我离家求学,每月回家,沉甸甸的行囊里总会塞上一罐母亲炒的咸菜锅摊肉。玻璃罐里,肉片与锅摊子浸在透亮的红油中,能存上大半个月。每当宿舍熄灯后,我总会偷偷夹一块送入口中,辛辣的滋味直冲鼻腔,刹那间,母亲在灶前忙碌的佝偻背影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工作后我前往彝区支教,每逢周末,便自己做锅摊肉以解乡愁。没有铁锅,就用平底锅代替;时间紧迫时,甚至用馒头切片来充当锅摊。只是味道终究差了些意思---馒头片油炸后不是僵硬就是散渣,全无那份软糯,我想,这差的更是母亲手底那份沉稳与老练。
回家探亲时再向母亲请教,她已颤颤巍巍,言语不畅。可当我大声问起做法,她关于“油温七成,面糊要听声,看颜色变化”的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如钉,只是语句已不大连贯。望着风烛残年的母亲,我心中蓦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
三年支教结束,我回到了母亲身边,每日陪她说说笑笑。她总在我下班前,默默做好两大盘我最爱的锅摊子回锅肉。家里姐妹团聚时,我们更是各显身手,比赛谁的锅摊子回锅肉味道更纯正、更接近母亲的手艺。
今天放学后身心疲惫,在异国他乡支教的孤独感悄然涌上心头,忽然格外想念母亲的锅摊子回锅肉。趁着黄昏走去市场,肉摊老板削下一块五花肉,在夕阳下泛着大理石般的纹理。青椒还装在真空袋里,翠绿得像是带着晨露。
回到狭小的阁楼厨房,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切肉、调糊。油锅渐渐“滋滋”作响,白烟袅袅中,我仿佛看见她就站在我身后,那双粗糙的手虚握着我的手腕,轻声说:“慢些转,让面糊自然铺开……”
窗外雨丝飘落的瞬间,锅摊在锅中成型。那酥脆与软糯交织的滋味,让我忽然懂得:这原是母亲将艰辛岁月熬成的温柔。她教会我的,又何止是一道菜。
图据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