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右手食指第一节总是略显弯曲,宛若历经岁月磨砺被雕琢得光滑细腻的一块老玉;藏匿于手骨凹陷部位的浅褐色伤痕,则刻着他1977年秋季伊始的印记---那天他跟着知青队长往老乡家送柴火,麻绳在结霜的石板上突然打滑,数百斤重的柴火顺着坡滚下来,要不是队长拽着他的裤脚猛扯,那根老扁担或许就成了他青春的句点。
“小伙子记住,《诗经》里说,‘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队长蹲在土坡下,用旱烟杆戳着他的柳条安全帽,“桑树根的皮要趁天晴剥下来,把门窗缝缠严实了,等风雨来了才不怕。”后来父亲总说,那是他这辈子听过最生动的《诗经》课。在知青点的三年,他学会了挑水时在水桶绳上打防滑结,烧火时在灶台边备沙土袋,甚至睡觉时都要检查煤油灯的灯芯是否拧紧---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最后都化作了家书中的笔墨点滴,流淌于字里行间。
1982年父亲回了城,在国营纺织厂当染纱工。染纱车间蒸汽弥漫,高温染缸像一排排张开嘴的巨兽。我小时候最害怕父亲下班回家,他的工装永远浸着汗水,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染料,但那双眼睛总是亮得很。他会变魔术似的从饭盒袋里掏出《纺织厂安全手册》,泛黄的纸页上画满了红圈,“看这里的第七条,进车间必须戴护目镜,上个月隔壁工段老王没戴,染料溅到眼睛里差点瞎了。这护目镜啊,就是咱们染纱工的‘桑土’。”
2013年我到公司项目部工作那天,父亲执意要送我去。 他打开那个用了三十年的帆布包,里面是他的工作笔记,夹着那张泛黄的安全承诺书。“你在项目部管劳资,虽不管安全,但工地上的钢筋螺丝,哪样不是人命关天?”他的手指划过笔记本上“三不伤害”的字样,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不伤害自己,不伤害别人,不被别人伤害---这几条你给我刻在脑子里。”
回想起刚过去的暴雨夜,一阵后怕仍让我脊背发凉。当时我去工地检查防汛情况,看见新来的钢筋工小李踩着脚手架横杆系安全绳。那横杆锈迹斑斑,固定螺栓明显已经松动。我正要开口提醒,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发来的语音:“记得我跟你说的染缸爆炸吗?1988年那次,就是前一天发现压力表异常没当回事。”雨幕中,父亲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像一盏灯突然照亮迷雾。我赶紧喊住小李:“先下来!横杆有问题!”半小时后,那段脚手架就在风雨中塌了半边。
现在项目部工地上的“亲情安全角”还挂着父亲写给我的家书。最显眼的是那张他画的那张有安全帽的漫画:红色的安全帽上写着“头等大事”,帽檐下是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上个月有一批工人进场时,我发现班组准备的安全帽不符合标准,班组长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们以前工地都用的这种。”我掏出父亲的家书给他看:“我爸退休前是染纱工,他说在车间戴不合格的护目镜和在工地戴不合格的安全帽,都是拿命开玩笑。”
我决定从最早的一封开始,整理父亲的家书---那是1977年2月写的。二十岁出头的父亲在信里告诉奶奶:“今天跟队长去山上砍柴,他教我‘三看二站一稳’:看路况、看天气、看工具,站在平坦地、站稳再动手。没摔着,放心。”字里行间,一位青涩少年小心翼翼想让家人安心的模样跃然纸上。信纸曾被雨打湿,某处铅笔字洇成一摊模糊的墨痕,如泪痕,也如时光本身。
1995年,我刚上小学,父亲便开始将他的安全经验编成口诀教给我。得知我爬树掏鸟窝,他叮嘱道:“记住,‘高攀先看枝,伸手先试力’。就像我爬染缸梯子,每一步都得踩稳。”那些年,他获得的“安全标兵”奖状,也成了我的睡前故事。母亲总会细细描述车间主任如何表扬父亲“把安全规程刻在心里,落实在手上”。而父亲那句“奖金属你,安全属咱全家”的玩笑话,比任何奖状都更让我感到骄傲。
上个月我收到父亲发来的微信消息,是一段视频,满头白发的他戴着老花镜,指着手机屏幕给社区老人讲燃气安全:“这软管,两年就得换,别等漏气了才想起来检查。”那认真的模样,和当年在染纱车间检查压力表时一模一样。“你妈教我的,安全知识也要与时俱进,安全靠大家,幸福千万家。”电话那头,父亲骄傲地说。
如今,公司项目部正在推行“安全微家书”活动,大家将写给亲人的安全承诺装入胸前的工牌。钢筋工小李的妻子在寄来的家书中附了一张全家福,信纸边缘还写着一行字:“你戴安全帽的样子,就是孩子心目中最帅的模样。”这些带着墨香的家书,其分量远胜于任何一条安全标语。
父亲曾说,安全如同纺机上的经线,日子则是纬线。若想织出平整的人生,经线必须一丝不苟。从知青时的柳条帽到工地的安全帽,从染纱车间的操作规程到手机里的宣传片,一代代人的安全防线,正是由家书中的平安嘱托构筑而成,从小到大,由薄到厚,盈满家门。信纸上的一次次叮咛,早已化作生命里永不褪色的铠甲;这正如《诗经》里传诵了三千年的古训,至今仍是守护万家灯火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