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养过六七条金鱼，半指大小，得了一些乐趣。但好景不长，小鱼还是陆续死去，只剩一方墩凳大小的鱼缸，四壁斑驳的水垢，仿佛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空的东西没有灵魂。 我择了时日，去花鸟市场买了几条续上。基于上次的经验，决意选稍大些的金鱼。在拥挤杂乱的大鱼缸里，我挑了三条金色的、两条花白的、一条黑色的，约摸二指宽。老板拿起网勺，精准地捞了来，迅速装进灌了水的塑料袋里。隔着塑料袋，我分明看见这几条金鱼有些惊恐，瞪大眼睛看我，有些狐疑，似乎又有几分敌意。

金鱼顺理成章地填满了家里鱼缸的空洞。水是新注入的，按照老板的吩咐，自来水加点盐，沉淀一刻钟左右。鱼缸新洗过，蓝的白的荧光灯亮起，照得水体通透，光影离离。这次放了一支黑藻草，枝条柔曼，在水里触角一般漂游。缸底有贝壳、珊瑚、螺壳之类，都一一洗净，在水里发出洁亮的光。

金鱼似乎还在疑惑这新来的环境。原本在一大堆同类中摩肩接踵，现在来到这相对宽松、洁净许多的鱼缸里，这金鱼反倒安静起来，一个个悬在水中，瞪大的圆眼一动不动，仿佛一幅逼真的三维画。我偶尔靠近，它们一摆尾，搅起一圈小小的漩涡，躲进一侧水草遮蔽的角落里了。

头三天不投食，老板是这样吩咐的。鱼不认我，也许是因为我与它们没有关联起来。

这六条金鱼渐渐熟悉了这个鱼缸，从东边漫游到西边，从北边溜达到南边，嗅一嗅墨绿的水草，又沉下去拱了拱那些散落的贝壳。我蹲下身来看时，它们便朝我靠近，圆鼓鼓的眼睛骨碌一转，张着小嘴不停地吐水泡。我想，小鱼儿这下应该记住我了。

每天上班匆忙，没有太多时间顾及，只在下班后给小鱼喂一点食。起初，打开盖子的一瞬间，小鱼儿受到惊吓一般，忽地一摆尾，掀起小片水花来。投下去的鱼饲料浮在水面上，小鱼儿不敢吃，在水下挤成一团，仿佛夜色下荒漠里走丢的几只小羊羔。原先的小鱼可不这样，每次投食都不紧不慢地靠近，张开的小嘴还没饲料大，呼啦几次都进不了嘴，看着都着急。如今这鱼大多了，胆子反而小了。或许经历越多， 经验和教训也就越多。人是这样，金鱼也是这样吗？我说不准。但是，后来的相处，让我彻底不相信金鱼只有七秒的记忆。它们开始认识我，甚至熟悉我的脚步声，哪怕我无意间经过鱼缸，它们都要朝我聚拢来，并随着我行走的方向移动，似乎我是一块吸力强劲的磁铁。

它们在熟悉我，我也在熟悉它们中的每一个。 三条纯色金鱼体型稍大，脾气急躁，在本就不大的鱼缸里不停地来回急转身，弄得其他几条鱼慌忙四处避让。两条花白的金鱼似乎是天生的舞者， 轻轻摆动透明的尾鳍，小脑袋左右摇晃，一抖一抖，撒欢似的。黑金鱼斯文得像一个麻木的看客，任由大金鱼耍酒疯、花白金鱼弄舞姿，独自藏在一根水草下，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忧郁，有些没劲。

前两日我发烧，无力地躺在沙发上，没心思喂鱼。很奇怪，那几日金鱼很安静，不打不闹，悬浮水中，平日高频率一张一合的小嘴也很少动了。只要我一起身， 鱼儿就一齐将头朝向我，黑豆般的眼仁里似乎隐藏着一种深邃的神情。有人说，鱼也是有眼泪的，只是鱼的眼泪被水淹没了，只有水知道鱼的忧伤。看得出来，我不舒服的那几日，鱼儿应该很沮丧，眼角里是否擎着泪花，谁知道呢？

又该喂鱼了。盖子被掀开，发出一声咔嚓的响声。鱼儿一听响，立马浮出水面，一个个张大嘴巴，身子竖起来。我将鱼饲料均匀地撒下，鱼儿们张嘴吃食， 鱼缸里全是饿过头的“咵咵”声。一闭目，似乎耳边有山风摇动枝丫的“簌簌”声，有雨夜院墙下雨打芭蕉的脆响。不过，鱼儿的吃相有些看不得，一颗未吞下又去吸另一颗，小嘴来不及合拢又急速打开，弄得那浮力满满的饲料颗粒在鱼嘴里进进出出，整个场面有些龙戏玉珠的喜感。

偶有空闲，我都会在鱼缸前坐下来。我看鱼，鱼也看我。鱼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看鱼时，没有纠结，没有烦恼，没有俗世里千丝万缕的牵绊。那一刻，鱼便是我，我便是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