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
在我少年时代,自行车,那可是了不起的时髦货。彼时,我简直被它迷得神魂颠倒!那“钢铁侠”实在太神奇,两个圆轱辘,一副痩筋骨,平时闷不作声,一旦进入骑行状态,立即生龙活虎。宽阔马路上,它风驰电掣如低翔的小鸟;熙攘街镇中,它穿梭自如像伶俐的游鱼;乡村埂陌间,它斗折蛇行进无止境。它负重前行不吁不喘,撒落一路欢快铃声,像高山流泉琤琮飞溅,又如同阳光穿透树枝筛落明媚的斑斓。
我学骑车,在同龄人中算是很有灵性的。父亲在中学做总务,一个星期日,他借来一辆自行车,带我到操场学骑技。那是一辆老式“捷克造”,还配有摩擦起电的车头灯。车子很有些年头,属于“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那一类,但这已足够令我喜出望外。父亲把我扶上车,简单地讲了要领:身子坐正,两眼平视前方,手握龙头放轻松,注意保持平衡,然后他在后面扶着,我则奋力踏车前行。扭着身子弯弯拐拐地绕操场兜了几圈,父亲悄悄撒了手。哇,我竟然就可以放“单飞”了!我在操场里“飞”了一圈又一圈,从下午一直“飞”到天色麻黑,还觉得意犹未尽。
从此,我做梦都想拥有一辆自行车。但身为长兄,我明白家里的困窘:父母作为乡村教师,累计月收入105元。母亲当家精打细算,每月除了维持一家6口人的基本生活,尽量储蓄三五块钱以备不时之需。而买一辆正宗牌子的自行车,得要一百五六十元。这对于我们家来说,几乎是一份难以企及的奢望。
邻居家境比我们好,同龄孩子每天蹬着新买的车子经过我家门口,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黏着人家。偶尔那孩子会大方地把爱车借我溜几圈,我不胜感激,骑上去如饥似渴过一把瘾。
父母疼爱孩子的软肋被我在自行车面前的魔怔触痛了。等到家中的积蓄刚刚凑够数,父亲便召集全家庄重宣布:“我们家也买车!”那时自行车是紧俏商品,凭票供应。足足等了几个月,终于领到购车指标。那天,父亲从中山服上衣兜里摸出二指宽的批条,一字一顿念道“---凤凰牌自行车,18型”我拥着弟弟妹妹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的“凤凰”终于飞到身边。车身喷着油黑的漆水,三角杠和车尾绘有精美的竖着长翎的凤凰(我们称作“立凤凰”),镀了克铬米的锃亮龙头,簇新的车轮钢圈和呈辐射状的钢丝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我用彩色的透明胶带把三角杠一圈圈缠上,绕着满链盒镶嵌一环橘红色的塑胶镶边,为皮座墩笼上缀着流苏的绒套。那车儿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弟弟妹妹和邻居伙伴们的前呼后拥下,我推着新车来到学校操场。左脚蹬着踏板,右脚蹭地,先来了一段飘逸的滑行,再展腿跨上车座。将屁股抬离座墩,瓷实地用力蹬踏。车轮在轻畅的滋滋声响中飞速旋转,如离弦之箭。弯道上我故意不减速,将身体向内侧斜着压低。迎面扑来的气流掀起我的外衣,露出蓝色条纹海魂衫,耳边不时响起围观者阵阵赞誉。幸福的陶醉,令车上少年人飘飘欲仙。
有了“凤凰”,我像是平添了一副翅膀。天变宽了,路变阔了,心性也变高了。以前母亲上街镇买菜打油,每次都要辛劳地来回走半天,而今全由我轻松包揽。她想去几十里以外的县城看望大孃,再不用起早摸黑去小站赶火车,有我为她“专车”护送。放学后和节假日,我们呼朋引伴,或是赶着夜路去邻乡看坝坝电影,或是去龙门山踏青寻野菜釆山果,或是到黑龙潭水草边钓鱼野炊。最浪漫的,是高中一年级放暑假,我背着画夹,顶着酷暑,风尘仆仆骑车奔赴一百多公里远的青城山,潇洒画了一回风景写生。
我的“凤凰”,就这样载着我在人生花季里纵横捭阖,浪漫飞翔。我与它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我的眼里,它绝不仅仅是工具,它是有感情、懂体贴、知冷暖的生命活物。我感恩它带给我的快乐和幸福,同时也对它悉心呵护珍爱。我每天都要用柔软的棉纱细心擦拭它,让它随时保持洁净。隔一段日子,我还会为它做全身“体检”保养。我往地面铺一方塑料布,让它翻过身子肚皮向上躺下来。这时它仿佛变成了一只慵懒的小宠物,等待主人给它搔痒痒。我打开小木箱,抄上各式工具,一丝不苟地“伺候”它。我逐一拧紧螺帽,校正龙头,更换折断的钢丝和老化的气门芯,给链条和车轴注入润滑油,最后为车身的漆面通体打上一层防锈蜡,再精心抛三遍光。然后,扶它翻身起来,拍拍它的屁股,说一声:“好啦,伙计!”“凤凰”不语。但是,再伴我上路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筋骨肌体越发强健有力,它的生命昂扬着更加蓬勃的朝气。它托载着我,义无反顾,不知疲倦地向前,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