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夜半甘露把天地洗濯得格外空灵澄澈。在什邡城西一座雅致的农家乐院子，几簇月季和蔷薇开得正热闹，一蓬藤萝凌空泼洒漫漫青绿，樱桃树缀满晶莹剔透的美果。
听说我想了解当年闻名遐迩的什邡川剧团娃娃班的故事，热心的什邡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李元绍及其妻子特意为我邀约了一批四十多年前娃娃班的成员在此相聚。
一壶滚热的红白茶刚刚熬泡好，角儿们冒着稀疏春雨接踵而至。一群人围坐下来，话题立即将他们带回了那段姹紫嫣红的岁月。
《别洞观景》剧照
《白蛇传·船舟借伞》剧照
川剧折子戏《穆桂英打雁》，由娃娃班学员曾宪润主演
娃娃班合影
成立川剧团娃娃班
1978年初春，一个令人激动的消息传遍了什邡城关和各乡镇中学：经县文化局和组织人事部门同意，川剧团要开办少年业余艺训班（后来民间俗称“娃娃班”），定向招收有一定文艺表演基础的12至14岁的初中男女生，培训川剧表演技艺。结业考核合格者正式招入什邡川剧团，解决城镇户口和编制问题。
在此背景下，什邡川剧团这支拥有百年历史的艺术团队重新焕发出青春活力。团队凭借拥有八位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的雄厚实力，唱红方圆百里。为了川剧事业的长远发展，剧团决定由沈德蓉、刁成均两位名师挂帅，创办少年川剧艺训班，为川剧培养后继人才。
校园里的少男少女们心潮澎湃，踊跃报名，全县参加海选的学生多达6000余人。经过三轮选拔，当年9月，第一批50多名学员正式入学。校舍是古楼街老二小的旧校园，两间教室分为男女生宿舍，搭设上下通铺，学生自带被褥和盆桶等生活用具。校区没有伙食团，农村娃娃每月享受3元生活补贴，一日三餐要走半条街去县委党校食堂搭伙。学员们利用早晚时间学艺，白天插班城区学校同步跟读文化课。同时兼顾两头，时间和课程压得相当紧张。
每天早上5时30分，起床铃声响起，一个个睡眼朦胧地爬起来，一刻钟穿衣洗漱，一刻钟跑步，紧接着是长达一个小时的基本功训练。由几位老师分别执教，拿顶、压腿、下腰、走台步、武功、吊嗓、眉眼表情，轮番学练。晚上放学后，7时至9时，又是两个小时的专业课。
授课老师对娃娃班管教很严，其中沈德蓉老师的要求尤为苛严，教学时不苟言笑，呵斥学生的嗓门就像高音喇叭，但骨子里沈老师还是真心疼爱学员们的。艺训班没有洗浴条件，学员们偶尔去茶旅社公共澡堂泡澡。有一次，有位男生不慎感染了皮肤病，生疮化脓。沈老师和刁老师赶紧请中医开了方子熬药为孩子擦洗，还把他弄脏的衣服和被褥用开水蒸煮杀菌消毒，及时帮孩子治好了病患，防止了病菌的传染扩散。朝夕相处时间久了，学生们渐渐明白了老师的一片苦心，情感由畏惧转化为敬重。背地里，大家开始称呼沈老师为“沈妈”，一个温暖称谓的背后，包含了他们深深的感恩和由衷的爱意。
唱红大江南北
1980年夏天，首届川剧艺训班学员毕业了。经过严格考核，30多名学员分两批正式入职什邡川剧团。“娃娃班”的旗号堂堂正正地亮了出来，仍然由沈老师等人带队，单独组队排练节目，尝试商演。同学们铆足干劲，短期内赶排出了《贵妃醉酒》《五台会兄》《拾玉镯》《打雁》等川剧传统折子戏，赶着春节，前往南泉乡场敲响首秀开场锣鼓。
第一次登台亮相，小演员们难免紧张。有穿着高蹬靴子撩衣跨步拧了脚的，有武戏对打失手伤了内伙子的，还有脑袋发懵忘了戏词的。善良的观众很体谅娃娃们，哄笑过后仍然报以宽容的掌声。就这样，一场一场历练，娃娃班的演艺也变得日臻成熟。接下来，他们一口气演遍了全县十几个乡镇，不久后参加温江地区青少年文艺汇演，一举夺得两个集体一等奖和个人表演一等奖、十个个人表演二等奖。
什邡川剧娃娃班名声一天天响亮起来，周边县区纷纷来邀请他们前往演出，大都市也伸来了橄榄枝。1980年秋天，娃娃班应邀赶赴重庆，在重庆市解放碑胜利剧场安营扎寨，刷出海报，四个折子戏作主打，又增加了《别洞观景》《拷红》等戏目，演员在台上亮出艺训班两年苦熬积淀的功夫，唱、念、做、打，有张有弛；一个眼神、一个下腰、一个踢衣，尽显韵味，演出结束时，场内掌声雷动。
那些天，娃娃班每天演出三场，千余人的堂子场场爆满，就这样连续演出了一个月。不久后，他们又被邀请到成都邮政礼堂，也是多日连场，座无虚席。有关什邡川剧娃娃班的剧照和新闻报道登上了成渝媒体的文化版面，四川电视台还录播了喻海燕等队员演出的折子戏《贵妃醉酒》，并送中央电视台播出。
后来，小团队并入了什邡川剧团，队员们也在继续长进。喻海燕、姚绍萍等分别与资深演员沈德蓉、徐朝俊，刘昌林、胡慧玲联袂主演了由潘正蓉等人担任鼓乐手的现代川剧《丑公公见俏媳妇》，在四川省第一届“振兴川剧”调演中荣获一等奖。
1983年秋，剧组代表四川进京汇报演出，刘坚、张新玲、郭应坤、叶启会、曾宪润等娃娃班其他成员也分别以多个角色不同戏目，参加了后几届省上的“振兴川剧”调演，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曲终人不散
在娃娃班里，个子高挑的喻海燕凭借俏丽的形象、聪慧的天资，加上刻苦和勤奋，迅速从学员中脱颖而出，毕业后被剧团委以重任，担纲了多部戏剧的主演。后来，她先后调入新都川剧团和绵阳川剧团，在川剧舞台上渐入佳境。由她主演的《芙蓉花仙》曾在全国巡演，引起热烈反响；1992年，她参演的戏剧小品《戒赌》还登上了央视春晚。
两年后，喻海燕主演的川剧歌舞《人间好》参加了央视春节戏剧春晚；主演的《白蛇后传》于1997年被央视《九州戏苑》栏目多次播放。剧中高难度的“蛇缠腰”“超长水袖”等表演特技成为绝活，令观众和业界行家交口称赞。1994年，喻海燕摘得了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并被评为国家一级演员。谁曾想，才华横溢、正值英年的她却不幸罹患癌症。2017年初，因癌细胞转移扩散，救治无效，一代名伶香消玉殒。在那个凛冽的冬日，上千名粉丝和同事含着悲痛与惋惜为她默默送行。啁啾海燕展翅高飞，从此永不复回……
20世纪80年代后期，由于种种原因，传统川剧艺术的市场影响力江河日下。什邡川剧团在高峰期一年商演755场（1980年）的奇迹已成过眼云烟，票房收入日趋惨淡。1987年岁末，剧团不得不降旗解体。在政府的帮助下，全团人员被分流安置。徐朝俊、刘坚等少数几人被分配到市文化馆继续从事群众文艺辅导，其余人分别安置到供销社、商店、土产公司、印刷厂、黄磷厂、农药厂等各个单位。
剧团散了伙，昔日的川剧艺人和娃娃班酷爱文艺的一颗初心却没有变。他们组建民间业余剧社，到茶馆唱川剧围鼓，踊跃参加文艺志愿者队伍送文化下乡。后来，张新玲、黄代卉等一帮娃娃班的学友还组建了一个特殊的朋友群，但凡天气好，就去户外约聚。小河边、草坪上、花树下，忘情地载歌载舞。一帮人最爱唱的，还是娃娃班走红时的戏曲唱段。
那天访谈结束后，我应邀参加了他们的聚餐。席上，女生们齐声吆喝，要昔日的帅哥副团长郭应坤先唱一段祝酒戏。年逾花甲的应坤大师兄起身，张口就是高亢一腔：“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音质已不再雄浑，一招一式却依然可见专业功底。娃娃班队员一齐站起来帮腔，现场气氛一下子达到燃点。
天放晴了。一束阳光斜斜地投进窗口，像极了照在舞台上的聚光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