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因一场文学赛事,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五凤溪。夜宿在这秀雅的古镇,听着时而激越时而轻婉的雨声,应和着穿镇而过的火车轰鸣,一夜无眠。
回归家乡的时光总让我倍感珍惜。凌晨5时,特意早起,撑开花伞,冲破天光初露的雨帘,我清脆的足音在润泽寂静的青石板上敲响。无边的烟雨里,微波轻泛的黄水河上廊桥飞渡,顺山势迤逦的小街因水色尽染韵味平添。除几只觅食的麻雀以及在银珠满缀的大网上忙碌的蜘蛛外,偌大的古镇,仿佛只属于我一个人。悄悄地,一些细碎而悠远的往事慢慢探出了触角。
被称为“天上街市”的白凤街,一面靠山丘另一面临岩坎。在这条街的西头,曾经住着我的发小袁小六,小学时,因一场意外,她成了残疾人。为照顾小六读书,同学们自发分组,每天风雨无阻将她接送。一个微雨流韵的清晨,临河的崖边榴花似火。我们翻过破损的石栏,摘下花枝插满发鬓。笑声中,年少的友情与关爱如花儿蓬蓬勃勃。
而在街的东头,住着黄阿姨与何伯伯一家。黄阿姨不仅能做一手好针线,更经营着一桩好婚姻。在当时,与一些经常闹得“鸡飞狗跳”的家庭不同,性情温柔的黄阿姨与高大帅气的何伯伯从不因为家庭琐事吵嘴打架。可惜天妒佳偶,年近半百时,何伯伯因病去世。若有人劝黄阿姨重新组织家庭,她总是用相同的话拒绝:“我与老何约定了的,下辈子还要做夫妻!”每每这时,听者无不动容。如果说儿时的石榴花让我记住了纯真的友情,那么,黄阿姨的故事则让我相信了忠贞的爱情。
从小凤街的石梯踏上成渝铁路,有关父亲的轶事便随疾驰的火车飞奔而至。早年间,为了养家糊口,父亲挑着沉甸甸的瓷器顺着铁路往家赶。饥肠辘辘的他正准备沿几十级高的石阶下铁路,却不料两眼昏花一脚踏空滚落下来,一担货物也被摔得粉碎。面对雪上加霜的日子,慈爱的曾祖母泪眼婆娑却没有丝毫责难,她一边给父亲包扎伤口一边念叨“天无绝人之路”。从此,父亲变得更能吃苦,也更懂得隐忍与宽容。
被列入三期改造项目的玉凤街,历来是古镇经济和文化的核心区,更是引领时尚的风向标。上个世纪80年代初,一位从省城来幼儿园任教的冯老师,满足了小镇人对美的向往和追求。面容娇好、身材曼妙的冯老师无论身穿旗袍,手摇檀香折扇,高贵雍容如绸缎般华美;还是一袭洋装,裙摆摇曳,浪漫飘逸若蝴蝶般轻盈;或者头戴鸭舌帽,长靴马甲,潇洒不羁似风般利落……在大家眼里,她惊为天人。街上的照相馆内,常年挂着冯老师仪态万千的相片,它们被放大还精心地上了色。一到赶集的日子,提篮挑筐的山民们就围着照片久久不散。两年后,冯老师调回了省城,虽然少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但没过多久,懂得美,热爱美的古镇又涌现出一批批顺应潮流的年轻人。蝙蝠衫、喇叭裤、长腿袜、火箭式皮鞋、双卡录音机……让这里再度恢复了绚丽与时髦。
细雨纷纷,滋润绿苔。古镇粉墙黛瓦的木门烟火里,温暖的故事多得数不清。且行且止中,不觉天已大亮,学童的脚步开始沸腾。“客从何处来?”“客往何处去?”看见我这个一大早就出现在雨中的游客,孩子们满是好奇。眼含热泪,难以启齿。我如此熟悉与眷恋的故乡啊,走过半生,乡音未改,路上擦肩而过,已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