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下雪是件稀奇事儿。
假如雪下得密些,状如绒花,个头大些,厚约银元,那么整座城市的灯火将瞬时点亮,锅灶间也会前所未有地在破晓前蒸腾起烟雾来,屋里屋外犹如鸟雀初醒的黎明森林,涌起一阵阵轻快的喊声,令人感到生之喜悦。
这时,人们将乘兴而出,将雪落的时刻定格在相片上、速写的画布中、如建筑般搭建于纸上的诗行里…… 至于雪落的痕迹或者声响之类的,比方说一夜过后行道两旁的树枝头挂满了素白的雪堆、在院子里一面煮茶一面听雪的闲情逸趣,这在南方可以称得上是奢望了。
然而今年不同,从前遥不可及的雪,竟来到了我们居住的城市。当人们酣然一觉醒来,目之所及尽是成片的雪堆,屋顶上、草坪上、公园里石牛宽宽的脊背上……无一例外地铺满了厚积了一夜的大雪。是的,虽不如北方厚及膝盖的漫天大雪来得透彻,但仅仅是雪满枝头、覆于草尖和石塑,偶闻落雪经树叶滑落水池的一声“咕”,在这儿也足以算得“大雪”二字了。有人戏言:我的家乡在一夜之间白了头。这是何等的浪漫啊!
在这近乎极致的浪漫中,我却不禁悲从中来。那是因为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在我生命里留下过许多美好印记,却已离我而去,曾深深渴盼着看一场雪的老人---我的祖父。
祖父是几年前因病去世的,因为病程发展得很快,所以他也没怎么遭罪,从这一点看,祖父算是幸运的。但临终也没看成雪,确是成了他老人家一辈子的遗憾。这件事,怪我。
祖父虽然一生守在南方,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见他出过远门,这在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了,但祖父一直怀着一个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去北京看一场雪。
我心里十分清楚祖父的心愿,甚至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件事,也曾多次在饭桌上频频向他许诺,一定在我不忙的时候带他去一趟北京,去看雪。可事与愿违,因为我的疏忽大意,总以为时间还很长,直到祖父已无力支撑自己坐起来的那一刻,我才惊惶地意识到,带他去北京看雪这件事,终不能如愿了。
今时的雪来得出乎意料,又毫不吝啬。不知此时祖父的坟前是不是已经盖满了厚实的积雪呢?如果是的话,祖父,能否解一解悬在你我心中的那条绳结呢?虽不是北京处处透着凛然气息的纷飞大雪,但却也好过肃静无声的寂寥吧?这雪是那样轻柔,又难得一见,会是冥冥中予您的一份慰藉吗?我想是的吧。
祖父曾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曾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我走了你会不会哭?”我当时很生气,小声地责备他不准乱说话,故意躲开不去回答。可我想说什么呢?我想说的是,当然会哭,哭心有余而力不足,哭我答应了您的事却没能办到。今朝的雪,落进了我的心里,由脏腑往上,溢出眼角。我知道,往后若再遇见下雪,我依然会想起祖父,想起他未了的心愿。
夜深了,落了整整一日的雪趋近尾声,这在南方,已尤少见。我躺在床上左右翻转难以入眠,索性爬起来写下内心感怀,以怀念我深爱的祖父:
愿雪花轻抚你的名字,愿白驹在你鞍下疾驰;愿每一片雪落上你的心头,愿每一滴泪将不安和悲伤化开;愿落雪不识南北。或如雁,年年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