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奶奶在四川锅炉厂34栋楼前留影

我的奶奶个子不高，齐腰的长发喜欢盘成一个发髻，精致的瓜子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时时闪现着温柔的目光。

奶奶走路总是很轻很轻，让人感觉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梅是她的单名，奶奶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守寡，独自一人抚养我的父亲长大。她从中原腹地来到三线企业东方红机械厂（以下简称“东机厂”）一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父亲为了不让奶奶有思乡之情，在房前种了一小片萱草花。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为了适应工厂职工的需求，东机厂修建了新的幼儿园，就在职工俱乐部灯光球场西侧。那时，刚休完产假的女职工们要忙于工作，便在幼儿园专门设立了一个育婴班，接收6个月以上至两周岁的幼儿。东机厂的小孩多，自然就缺人手，为了不影响生产进度，鼓励有丰富经验的职工家属加入照看小孩的队伍，奶奶顺理成章地有了一份新工作---保育员。

奶奶最听不得小孩哭闹，她总是心疼地抱起那些爱哭的小孩晃悠，这其中也包括我。在育婴班，爱哭闹的孩子很多，奶奶却乐此不疲，有时她甚至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左手抱一个，右手揽一个，两个小孩一起哄，两条腿还不停地踮，一下，又一下。奶奶一度成为家长们公认的最负责任的“金婆婆”，大家都争着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奶奶代管。

当时，保育员与幼儿园的老师有着几乎相同的待遇，不仅每个月能按时拿到31元左右的薪资，每天下午还有福利。盛夏时节，除去饼干、糖果之类的点心，还有防暑降温的好吃食：冰棒。

这些福利食品奶奶一样都舍不得吃。每次等我午睡醒来，她总是第一时间把我从幼儿园西边的二楼教室接到她所在的南边靠东头的育婴室，然后将那些零食拿给我。看着搪瓷缸里的冰棒化成了水，我兴奋地大口大口喝起来，喝下去透心凉，比蜜还要甜。而奶奶总是在一旁温柔地说：“慢点喝，慢点喝，别急，都是我妞妞的。”

除了带小孩以外，奶奶还有一手绝活：按摩穴位，揉肚子。过去，哥哥们爱偷吃冷食，一旦半夜喊肚子疼，奶奶就会起来给他们按摩。有时候，我也假装肚子疼，缠着她给我揉。喜欢听她边揉边说：“不疼，不疼，我给你扒拉扒拉就不疼了。”

读小学二年级时，我家搬到了34栋。34栋在川锅子弟学校的堡坎下，门前有一个宽敞的平坝，平坝尽头的栏杆下有一条沟渠，房屋的西面围了一个大大的菜园子，父亲在南边修了一个水池，养鱼、养鸡，也养鸭；在东北方搭上一小块一小块的方格子木屋，那是我家鸽子栖息的居所；菜园子是沿着堡坎内侧用铁丝围着的，想种什么全依着奶奶，只要她喜欢，种果树、栽瓜秧、种青菜。现在回想起来，那完全是一幅田园般的诗意生活。那一段日子也是奶奶最幸福的时光，也是我最快乐的青少年时光。

后来，家里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父亲坚持买了一台双燕牌冰箱。每到周末，父亲就张罗着让奶奶和面，然后全家出动包饺子，素馅的，肉馅的，或荤素搭配，包成各式各样，有螺丝饺、鱼纹饺，或水里煮，或锅里蒸，实在吃不完就放进冰箱里保存。

快乐的光阴总是短暂的，一晃眼到了1989年。这一年，奶奶检查出食道癌，住进了川锅厂医院。那时父亲去参加学习，母亲上班，每天我和小哥一下课就往医院狂奔，和奶奶说说话，给她梳头，悉心照顾，还不忘提醒医护人员什么时间换输液瓶。所幸川锅厂医院与川锅厂学校相邻，近得很，一天跑五六趟也不觉得累。眼看着奶奶日渐消瘦，到最后我一个初中生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来。

奶奶曾悄悄对母亲说：“我要是能再多活点时间多好，陪我家妞妞长大。”在她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一个月里，奶奶几乎滴水未进，全靠营养液支撑。她总是望着病房门的方向问我和小哥：“你爸怎么还不回来？”我们总是回答：“快了！快了！周末就回来了。”

父亲结束学习赶回来的那天，当奶奶看见她唯一的儿子回来了，终于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我也在那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奶奶的陪伴了。

又过了三年，我们决定把奶奶的骨灰送回老家。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后，终于到达古都洛阳的我们，又马不停蹄地换乘公交车、三轮车。三轮车颠簸的厉害，一路黄土飞扬，哥哥紧紧地把挎包护在怀里。

到达目的地后，把奶奶的骨灰从军绿色挎包里取出来，用红布盖着，一路由兄长护送着进了老家宅子，然后由父亲搁置在上房堂屋的供台上，再点燃三炷香。那一晚，我睡在主屋东头，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曾经那些与奶奶在一起的时光。

天亮了，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父亲虽是独子，叔伯兄弟却很多，送殡的队伍来了一长串，从山底直到半山腰的位置。当我站在黄土坡无意间回眸，才开始明白了落叶归根的意义。

那一晚，我又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我看见的不止一个人，有曾祖父、曾祖母，爷爷，也有奶奶，他们对着我温暖地笑着……久久的，久久的，久到我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