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的汤圆 图据网络
过年了,妻子知道我一向喜好吃红糖汤圆,提醒我抽空去超市,多买几袋囤在冰箱里,以防过年时店家缺货,早餐没得吃,元宵也“闹”不成。言之有理,便瞄着合适的时间点,去商场专柜采买了一大堆,以备不虞。
袋装汤圆是速冻品,机器压制而成,粒粒白净,珠圆玉润,个头体量绝无二异。只有仔细打量,才能看出瑕疵:每一枚上面,都有隐隐一线褶子,那是制式化生产遮掩不住的模具铸痕。锅在炉具上烧开后,拉开冰箱,拆袋抖入数枚于沸水,翻滚几分钟,团团浮起,便可打捞,稍晾即食。消受一餐成品汤圆,从拆袋到下肚,十来分钟搞定。便捷省事没得说,但总觉得过程浮皮潦草,匆匆之间少了些意趣。口感倒还纯正,却缺乏耐人寻味的底蕴。
这令我不由想起儿时吃过的那一味石磨糯米汤圆。彼时在乡下,过年吃汤圆都是家家自己动手制作。汤圆粉子,当然是经由手推石磨研磨出来的。记得家乡的四合院里有一墩石磨,到了年根上,它几乎天天从早到晚不得空闲。磨盘悠悠,发出沙沙之声,如若耕牛在圈档中嚼食谷草反刍。
居家的大四合院子,是我们村办小学几户教师连同家眷和两户卿姓农民共同合成的,挤挤挨挨,住着三十多口人。全院独有这一墩磨盘,权属归卿大伯家。有一年卿大伯进山,途经洛水石亭江畔歇脚,一眼就看上江滩边两砣圆滚滚的青花石头。于是费力将两块逾百斤的野石搬上鸡公车,驮运回家,请来生产队里的石匠加工打制石磨。于是在院坝边铺开场合,铁锤錾子叮当铮铮,石屑飞溅如霰。青花石特刚硬,石匠手掌虎口都震裂出血口子,耗工整整四天,终于凿成一墩手推石磨。
石磨上下两扇,重叠起来像蒸笼屉子。咬合面各镂刻有辐射状的斜纹槽,深浅均匀,没有丝毫豁裂缺损;上扇表面凿有一孔,为磨嘴,豁圆光滑,便于推磨人顺溜往磨里喂料;一杆手柄稳稳嵌在上磨盘边棱上,两扇磨盘凭磨心一轴连缀,推杆轮转之时,上动下静,唇齿相依。石匠技艺的精湛奇巧,做工的倾心专注,全都融在了这样的细枝末节中。
卿大伯将石磨嵌入一条长板凳中央,安置在堂屋外阶沿上,任由全院人共享。腊月二十八,我家一盆糯米浸泡得恰到火候。母亲让我当帮手,在石磨前骑着长凳对坐。洗干净的布袋拢在磨盘下面,糯米盆子放在母亲身旁。母子各出一只手,握住柄杆,一推一拉,上扇磨盘便转动来。
母亲另一只手执勺,连米带水,先倾两勺填磨心,待磨盘转顺溜了,再断断续续添料。推磨的节奏由母亲把控,她把转速带得慢慢吞吞,每转三五轮,才往磨嘴喂入小半勺米水。我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一心想着早早完成家务,好与伙伴们游玩。便忍不住催促母亲:“能不能推快点啊,这样子推磨,一盆糯米莫不是要磨到天黑!”母亲看了我一眼,和言细语对我说:“儿子,莫要心慌气躁,慢工出细活,好些事情是急不得的……”母亲这句话,当时的我并不理解,同一扇石磨,推得快与慢不都一样沉吗?为啥非得慢条斯理呢?后来心智日趋成熟,才悟出母亲话语中蕴藏着朴实的生活哲理:石磨推快了,会磨出糙粉;做事太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糯米终于磨完了,还得把布袋吊起来慢慢滴漏渗水。大年初一晚上,糯米面粉终于滤成半干状。母亲取出一团,在面盆里揉好,现做汤圆;全家人卷起袖子,跟着母亲一起动手。馅心有红糖、喜沙、玫瑰、花生、芝麻、猪油白糖好几种,都是母亲一手配制的。在那个年代,要把这么多稀罕食料觅采齐备实属不易,也不知母亲是费了怎样的心思才办到的。
灶台前,我们四兄妹和平常不理厨事的父亲一招一式模仿着母亲的样子:先揪一小团糯米面,摊在手心,用拇指摁出个窝儿;再将糖馅丸子嵌入窝中,把面团捏合拢,以两个掌心搓揉几下,一枚汤圆便做成了。但是,我们搓出的汤圆与母亲的手工相形见绌,大小参差不齐,有的扁有的长,有的一下沸水就漏了馅。母亲却乐乐呵呵,通通给予我们夸赞。屋外烟花爆竹热闹喧天,一顿大年元宵,全家人吃得有滋有味。往事如烟,那样的一碗石磨手工汤圆,如今却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