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语:
巴山蜀水,自古便是文人墨客的灵感之源。在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上,曾有一位诗人,以笔墨为剑,以山河为卷,书写下不朽的诗篇。他,就是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公元1170年,陆游怀着满腔报国之志踏上蜀道。九年光阴,他辗转于巴蜀大地,漫游重庆奉节、陕西汉中,四川广元、南充、广安、崇州、乐山、荣县、射洪等地,足迹遍布山川城郭、遗址旧迹,留下无数动人诗篇。
蜀中九年,是陆游人生中最为跌宕起伏的岁月。他曾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也曾壮志难酬,黯然神伤。但无论顺境逆境,他始终心系家国,笔耕不辍,将满腔热血化作字字珠玑,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即日起,本报三版开设“川阅陆游”栏目,我们将追随陆游客居巴蜀九年的足迹,带您穿越时空的迷雾,开启一场跨越千年的文学之旅。
陆游塑像 资料图
奉节神女峰
白帝城全景
瞿塘峡景观 资料图
夔州之任:入蜀宦游的起点
公元1169年底,陆游已在山阴(浙江绍兴)老家赋闲4年有余。腊月初六上午,大病初愈的他,突然收到衙门驿足送来的一纸任命:“得报,差通判夔州。”通判,在南宋相当于州一级地方行政长官副职。
次年五月,内心徘徊不定的陆游经过长达半年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定携带家眷,踏上了前往蜀地夔州(今重庆奉节)的漫漫旅途。此时,他的内心仍然十分纠结,既想离避纷争,又想有所作为,还有一家老小被生活所迫的无奈。
陆游在中国第一部日记体长篇游记《入蜀记》中,详细记录了他拖家带口从浙江绍兴出发,沿着运河,一路舟行,经镇江进入长江,又逆水而上,途经今天的浙江、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庆等7个省市,跨越夏秋冬,历时157天,行程达2500多公里。
夔州,是陆游入蜀的第一站,也是他入蜀长达9年宦游生活的起点。
这座江峡深谷的小城,一度是都督府、夔州和奉节县三级政权驻地。到了宋朝,夔州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成为川峡四路之一的夔州路治所所在地。公元649年,唐太宗李世民为旌表诸葛亮大忠大义、忠君爱国、奉公守节的品质,赐名“奉节”,沿用至今。
陆游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以出任夔州通判的方式,实现年少时入蜀的愿望。他在《东楼集序》中说:“余少读地志,至蜀汉巴僰,辄怅然有游历山川、揽观风俗之志。私窃自怪,以为异时或至其地以偿素心,未可知也。”
陆游的先辈曾有入蜀经历。他在《老学庵笔记》说:“先太傅自蜀归,道中遇异人,自称方五。”“先太傅”就是陆游的高祖陆轸,曾经到四川寻师问道。根据陆游《跋邵公济诗》记载,陆游的祖父陆佃或父亲陆宰也曾到过四川。
夔州印象:梦想与现实的落差
或许是受到先辈影响,陆游对蜀地的风土人情和自然风光十分向往。
然而,梦想与现实相差甚远。当年,陆游进入夔州境内正值深秋之季,秋冬萧条之景为本就蛮荒的夔州更添颓败之意。“此去三巴路,无猿亦断肠”是陆游进入夔州的第一印象。这种悲观情绪始终伴随着陆游的夔州生活,他在此近三年时间创作的作品,如《九月三十日登城门东望凄然有感》《雪中卧病在告戏作》《秋思》《试院春晚》《苦热》《夏夜起坐南亭达晓不复寐》《饭三折铺铺在乱山中》《踏碛》《夔州重阳》《寒食》等,篇篇悲凉,字字悲观。
自古“夔门天下雄”。当我寻踪陆游走进重庆奉节,眼前所见的白帝城与想象中的白帝城大相径庭。在陆游之前数百年和陆游之后数百年,白帝城都是一座雄踞山巅的城堡。李白说它在“彩云之间”,杜甫也说它很高:“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然而,我在现场看到的,却是江心一座由廊桥连接的孤岛,与两岸雄伟的山峰相比,形似一座鳖背。改变这一切的,缘于世纪工程三峡大坝截流后的高峡出平湖。
夔州地理位置显要,古时顺江可控荆楚,逆水则扼巴蜀,瞿塘峡口的滟滪堆,更是饱览长江三峡险峻之美的起点。我站在白帝城抬头仰视四周,只见白帝城背倚高峡,面朝长江,断岩绝壁,高江急峡,气势雄伟壮观,三面环水,山水相融,东望夔门,南与白盐山隔江相望,西临奉节县城,北倚鸡公山,地处长江三峡西端入口,风光旖旎。
这里素有“诗城”之美誉,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一直都是文人墨客争相吟诵的地方。唐朝诗仙李白在这里写下了《早发白帝城》、诗圣杜甫在这里写下了《登高》、诗豪刘禹锡在这里写下了《竹枝词》,白居易、陈子昂、王维、孟郊、李贺、苏轼、苏辙、王十朋、范成大、陆游、杨慎、沈庆、王士祯、张问陶、郭沫若等历代著名诗人,都在这里留下了大量精彩的诗篇。
寻踪杜甫: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
陆游在夔州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在寻找自己在唐朝的影子---杜甫。与杜甫相隔400多年的陆游,为何独爱杜甫?
因为陆游与杜甫灵魂是相通的,两人身上有太多的相似之处:相同的出身、相同的性格、相同的经历、相同的爱诗、相同的爱民、相同的爱国……清朝皇帝乾隆敕编的诗总集《唐宋诗醇》中说:“观游之生平,有与杜甫类者。少历兵间,晚栖农亩,中间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颇多”。所以,陆游想在杜甫身上找到自己的精神寄托。按当今的说法,陆游是杜甫的“铁粉”。在陆游那个年代,凭吊遗迹是文化人表达尊崇、怀念之情的一种形式。因此,陆游到达夔州后,自然要去寻踪杜甫。
这天得闲,陆游夜登白帝城,凭吊杜甫遗迹,抚今追昔,触景生情,自然会作诗感慨一番《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拾遗白发有谁怜?零落歌诗遍两川。人立飞楼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升沈自古无穷事,愚智同归有限年。此意凄凉谁共语?夜阑鸥鹭起沙边。”
据《东屯高斋记》记载,陆游去白帝城寻访西阁的时候,“白帝城已废为丘墟百有余年”,当地人都不知道具体位置,所以未能遂愿。1984年,为纪念杜甫这位伟大的诗人,人们将白帝山下观音洞“满愿楼”改建为“西阁”。2003年,随着三峡工程的建设库区水位上移,“西阁”永沉江底。
公元1171年正月,陆游又考察了杜甫在夔州的另一个居所瀼西。在夔州,有东瀼水和西瀼水。东瀼水即草堂河,没有三峡大坝之前,它只是一条深陷山谷的小溪。与之相比,距其几公里的西瀼水(今梅溪河)则要稍宽。杜甫在赤甲居住了一段时间后,于公元767年暮春,在瀼西买下40亩果园,为方便照料果园,杜甫移居瀼西。他在那里修筑了几间房子,人称瀼西草堂。陆游站在杜甫居住的瀼西草堂边有感而发《瀼西》:“千载瀼西路,今朝著脚行。匆匆衰已具,渺渺恨难平。绝壁猿啼雨,深枝鹊报晴。亦知忧吏责,未忍废诗情。”
四月,陆游公余之暇,又拜访了杜甫在夔州最后一个流寓的故址---东屯高斋。这里原本只是一条山涧的东瀼水,后人称为草堂河,三峡蓄水后,河面宽阔,当地人又把它称为草堂湖。白帝镇像一座伸入湖中的半岛,一条喧嚣杂乱的街道沿湖而建,拥挤的房屋中,有一道宽大的铁门,里面是草堂中学。
陆游到东屯仿佛看见白天在田地上劳作、夜晚在诗笺上耕耘的杜甫。实际上,陆游远赴夔州实为无奈之举,而通判之职则十分低微,这种仰人鼻息、小心谨慎的岁月,是陆游难以忍受的。他在《东屯高斋记》中看似说杜甫,实际上是借以自慨,对自己当下生存状态及精神面貌的映射。
夔州劝农:诗篇中的重农情怀
我站在白帝城向山上眺望,满山遍野尽是高低错落、郁郁葱葱的柑橘果园。唐朝杜甫有“园甘长成时,三寸如黄金”,北宋苏轼有“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等诗句赞赏奉节的柑橘。
陆游作为当时夔州分管农业的领导,也有“瀼西黄柑霜落爪,溪口赤梨丹染腮”“麴米春香虽可醉,瀼西新橘尚余酸”等诗句传世。他虽是官宦家庭出身,但“重农”思想由来已久。他到夔州第二年春便深入乡村调查研究,针对夔州偏僻山区实际,写下了《夔州劝农文》,对夔州农业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几年后,四川制置使范成大经过夔州,把在夔州所见所闻写进《夔州竹枝歌九首》:“百衲畲田青间红,粟茎成穗豆成丛”“榴花满山红似火,荔枝子天凉未肯红。新城果园连瀼西,枇杷压枝杏子肥”“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范成大对夔州的农业发展给予了赞扬。此时,尽管陆游已不在夔州任职,但他当年在夔州劝农的成效显然让当地农民受益匪浅。
公元1171年底,陆游的任期快要到了,但“只思归去弄烟波”的他却未能如愿回到故乡。公元1172年初,陆游由夔州“左奉议郎、通判军州”调任“左承议郎、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三年流落巴山道,破尽青衫尘满帽。身如西瀼渡头云,愁抵瞿塘关上草。春盘春酒年年好,试戴银旛判醉倒。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是陆游送给夔州的“告别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