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复中原，是陆游一生梦寐以求的夙愿。

公元1172年初，陆游由夔州（今重庆奉节）“左奉议郎、通判军州”调任“左承议郎、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这里，距离陆游“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志向更进了一步。

陕西汉中江滨公园内的陆游雕塑

修复的南郑古城楼  陶明摄

宝鸡大散关景区  资料图

秦关古道上的大散关烽火台

历史烽烟中的城与诗

南郑，是一座历史古城，公元前451年秦厉公便在此修筑了南郑城。这里北瞰关中，南蔽巴蜀，西控秦陇，东达襄邓，进可以图胜，退可以固守，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这里，也曾是大汉王朝的龙兴之地，还是汉末蜀汉丞相诸葛亮五次北伐精神的根据地。

南宋时，南郑是宋金战略对峙的最前线。公元1169年，新上任的四川宣抚使王炎考虑“帷幄制胜，汉中为便”，便把四川宣抚司的治所由益昌（今四川广元市西南）移至南郑（今陕西汉中）。司是行政公署，宣抚使为司最高行政长官。

“早岁那知世事恨，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雪夜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这天上午，我在陕西汉中市滨江文化公园内，看见一群学子端庄肃穆的站在《陆游牧马遐思》雕像前，齐声诵读陆游这首脍炙人口的《书愤》。伴随朗朗书声，我恍惚穿越时空看到了身材修长、头戴相公帽、面目清秀、一手抚须、一声长叹的陆游。

公元1172年正月，夔州的薄冰尚未融化，春喜尚未消退。陆游换上戎装，辞别妻儿，千里走单骑，驰骋在汉水两岸，奔波于秦岭南北，水陆兼程。历时月余，一路上创作了30首纪行诗，清晰地记录了他当时的行进路线和心路历程。

陆游自夔州水路至万州上岸，沿古驿道经梁平、邻山、邻水、岳池、广安、果州（今四川南充），再从南部水路北上，经阆中、苍溪、嘉川铺（今四川广元旺苍），至利州，于当年三月十六日抵达南郑。

前线的心灵共鸣与战略共谋

在南郑前线，陆游遇到了一个与他频率相同、心灵相通、灵魂相似的人---四川宣抚使王炎。

公元1169年三月十九日，深得孝宗信任的王炎以副丞相的名义兼任四川宣抚使。王炎就任四川宣抚使的第二年，朝廷明确四川宣抚使，系执政官出使，四川安抚使、制置使并属官，并归四川宣抚使。经过这样的调整布置，王炎的权力更大了，西北的军权、财权、人权都集中在他手里，官位在四川制置使和各路安抚使之上，多少带有一些战时体制。

据陆游《渭南文集》的记载：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三月，余抵达南郑后方知王炎幕府中，有周元吉、阎才元、章德茂、范西叔、张季长、高大卿等，约十四五人，均是学识丰厚、久经历练的多谋之士，可谓人才济济。

四川宣抚使王炎当年在南郑宣抚司会见陆游时的情景，令陆游印象深刻，以至于他40年后仍然作诗回忆：“开向春残不恨迟，绿杨窣地最相宜，征西幕府煎茶地，一幅边鸾画折枝。”宣抚司静镇堂迎面有一道屏风，上有唐代画家边鸾的一幅折枝梨花，安静中透出欲飞的姿态，整个环境庄严肃穆。据《宋史陆游传》中记载，陆游在这次会面中向王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畔则攻，无则守”。陆游的战略构想与王炎主导的“中兴当自关陕始”不谋而合。

从这一年起，陆游完成了从文人到战士、由谋生到立功的嬗变，由此开启了一段从戎南郑、身临前线、施展抱负、抗金北伐的峥嵘岁月。

“铁马秋风”的边关岁月

在南郑前线，陆游不光陈进取之策，而且置身于马蹄度陇，士甲映日的军事活动之中，经常往返于终南山中的大散关、两当、凤州、骆谷和褒谷之间，参加星夜强渡渭河的战斗；寝食荫夜重铠渡冰河，勘察敌情，慰问在金人统治下的宋朝百姓。

南郑地势复杂，山高路险，危崖耸天，宛若屏障。陆游去过西边的仙人原，原上的仙人关是宋金对峙中的前线；凤县向北，他去过黄花驿；宁强东北，他到过金牛驿；南郑附近的西县、定军山、孤云、两角，大散关下的鬼迷店，广元道上的飞石铺，向南的桔柏渡，都曾多次留下了陆游的足迹，这些地名也频繁出现在他笔下关于南郑的诗词中。

我们可以从陆游“烧兔驿亭微雪夜，骑驴栈路早梅时”“我昔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行行求旅店，借问久乃得”“朝看十万阅武罢，暮驰三百巡边行”“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等诗句中，感悟到南郑前线恶劣的自然环境，沿途艰辛凶险自然在所难免。

写南郑，不得不提陆游笔下的“铁马秋风大散关”，他一共有26首诗词咏及大散关，写作年代相距37年。

大散关位于秦岭北麓，扼守“川陕咽喉”，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在此发生的战役载入史册的就多达70余次。正如史料所载：“南不得此，无以图关中；北不得此，无以启梁益。”意思就是，站在四川的角度，要想夺取关中就得先控制大散关；关中地区的人要想去汉中、四川等地，也要先得到大散关。

楚汉相争时，刘邦偷袭项羽从这里走过；三国争雄时，曹操西征张鲁亦经由此地，诸葛亮北伐中原从这里走过；宋金对峙时，陆游也从这里走过，并留下千古名句：“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如今，当我们走进绿荫覆盖、幽秘深远的登山步道来到大散关古战场，看到这里的城墙、炮台、敌楼，以及已被杂草覆盖的陈仓古道时，昔日的马蹄声碎、战火硝烟早已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取而代之的是宝成铁路上轰隆的火车声和川陕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天堑已变通途。伫立关址，向北遥望俯瞰的不再是随时来犯的敌军，而是山峦迤逦的自然风光。

诗词与人生的转折点

南郑，不仅是陆游人生事业的分水岭，也是其诗词格调的分界线，其创作风格在此由理想主义走向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并重的道路。

“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陆游刚到南郑创作的第一首诗《山南行》，诗中详细描述了他身着军装，腰持佩剑，跨骑战马，奔走巡游于漫长的边境线，或勘察地形，或处理军务，高亢炽热的英雄主义情感溢出诗外。

陆游在南郑写下的100多首诗词，皆是讴歌军旅生涯、抒发报国壮志的内容。这与北宋名臣范仲淹抱怨军旅艰苦的“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苍凉低沉不同，陆游笔下关于战场和军旅的诗歌都写得那么高亢有力，他甚至认为，世间最高的快乐就是当兵打仗：“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清代的梁启超称陆游为千古以来第一的男子汉：“亘古男儿一放翁”。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说：“陆游自己那种独开生面的、具有英雄气概的爱国诗歌，也是到西北去参预军机以后开始写的，第一首就是《山南行》，这是陆游蜀道诗的代表力作。”

正当陆游在南郑前线为恢复中原大业奔波之时，南宋朝廷决策却发生了突异的变化。公元1172年九月初九，四川宣抚使王炎调回临安（浙江杭州）枢密院，12日左丞相虞允文授少保、武安军节度使、四川宣抚使，封雍国公。据《宋史孝宗纪》记载，这次人事调动是“急诏”。此时，陆游在嘉川铺得此到消息后，痛心疾首：“渭水函关原不远，著鞭无日涕空横。”

当陆游赶回南郑宣抚司见到王炎时，人未语，泪先流，四目相对，相拥无言。10月底，王炎交割公务后启程返回首都临安。虞允文一到南郑任上，即刻遣散王炎幕府人员，陆游就此离开南郑，结束了自己引以为傲、短短8个月的军旅生涯。

陆游一生渴盼统一，但在他那个时代，他的深情无人堪寄，他的热忱无处着落，他的情怀俱被辜负，唯七百多年后的梁启超懂他---“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