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代,我生活在老家涪陵梨子坪乡下,每天清晨一醒来,就听闻山林间的鸟鸣此起彼伏,其中一种叫声格外奇特,这种鸟儿的叫声有多个音节,不仅清新悦耳,而且情趣多多,隐约觉得,这叫声大概就是鹧鸪了。
鹧鸪鸟,又名石鸡、小竹鸡等,在我国多分布于云南、四川、重庆、广西、广东、福建等地。一般栖息于密林、草丛以及次生灌丛中,喜欢群居生活,有时三五成群出现在农田附近的丛林里。小时候,在风和日丽的清晨,我时常看到几只鹧鸪,或徘徊于山谷间,或游走于水井边喝水觅食;午后再到山上的土壤疏松处晒太阳;晚上则栖于草丛或灌丛过夜,而且还常常更换栖息的地点。鹧鸪为杂食性鸟类,以蚱蜢、蝗虫、蟋蟀等昆虫和散落于田野的谷粒、花生、黄粟等五谷为食,也喜欢各种灌木的嫩芽、叶茎、浆果等食物。
如果想真正认识鹧鸪,还得透过历史的烟雨去洞悉。古典文献对鹧鸪的记载简练而又传神:春秋师旷的《禽经》:随阳,越雉,鹧鸪也;西晋崔豹的《古今注》:鹧鸪,出南方,鸣常自呼,常向日而飞,畏霜露,早晚稀出,有时夜飞,夜飞则以树叶覆其背上;北宋时期《太平广记》载:鹧鸪,吴楚之野悉有。岭南偏多此鸟。肉白而脆,远胜鸡雉;明神宗年间李时珍《本草纲目》:鹧鸪,头如鹑,胸前有白圆点如珍珠,背毛有紫赤浪纹。
而从文化的视野去观察鹧鸪,又是另一番景象。人类对鸟语的拟音和寓意,古今中外,各不相同。比如,春秋时期的《诗经·小雅·伐木》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而鹧鸪属于南方山林候鸟,最为人们熟知的,莫过于它那悠扬动听的鸣叫声。每当春暖花开之时,飞落于岩石,或树枝,或灌木,放声啼唱,仿佛是大自然的乐章,让人心旷神怡。那绵长而美妙的啼声,容易勾起人们对旅途艰辛的慨叹和离愁别绪的联想,所谓“惟有鹧鸪啼,独伤行客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鹧鸪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常被文人墨客用来表达思乡之情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左思的《吴都赋》中提到鹧鸪,其曰:“鹧鸪南翥而中留,孔雀綷羽以翱翔。山鸡归飞而来栖,翡翠列巢以重行。”
在我国古代诗文中,鹧鸪的出现频率很高,不仅衍生出以“鹧鸪天”为名的词曲牌,而且泛化为古代文人笔下的经典意象。据学者考证,鹧鸪入诗,首见于唐朝,且篇目较多。全唐诗中有“鹧鸪”意象的诗120余首,全宋诗和唐宋金元词中也出现了大量的“鹧鸪”诗词。
这些以鹧鸪为书写意象的诗词,表达了人生失意、感时伤怀以及羁旅乡思的感叹和心绪。如,唐代李白的“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李商隐的“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杜牧“石城花暖鹧鸪飞,征客春帆秋不归”;张籍的“送人发,送人归,白苹茫茫鹧鸪飞”;李群玉的“落照苍茫秋草明,鹧鸪啼处远人行”;刘禹锡的“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这些诗歌大都营造了鹧鸪啼声凄清苍凉,让人酸楚与感伤的意境。而晚唐诗人郑谷的“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这首诗通过描绘鹧鸪的形象、声音和生活环境,表达了游子在异乡的凄苦和思归之情。诗作清婉流丽,意境幽远,郑谷也因此被戏称为“郑鹧鸪”。他的“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算得上咏鹧鸪的佳句。
在唐代,关于“鹧鸪”的曲子也很流行,是佳人常唱、游子常听的。而从文献记载来看,至少有《山鹧鸪》《鹧鸪词》《山鹧鸪词》《放鹧鸪词》《瑞鹧鸪》等。在宋代,《瑞鹧鸪》与《鹧鸪天》两个词牌极为兴盛,其中《鹧鸪天》最为红火,从词作数量看,是除《浣溪沙》《水调歌头》外的第三大词牌。辛弃疾创作《鹧鸪天》《瑞鹧鸪》词最多,达80余首。他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这首“借水怨山”的名词,深沉凝聚,悲愤郁勃,慨叹无限。梳理鹧鸪诗文,郑谷“郑鹧鸪”、辛弃疾“辛鹧鸪”之名篇,实为千古之绝唱。
“鹧鸪婉转烟雨里,水墨竹意两三枝。”如今,当我以笔墨重访故乡时,那些鹧鸪声,便从记忆的书页间簌簌惊起。多年不在老家生活,总是怀念那种美妙的啼鸣。
夏日炎炎,南风吹拂,那啼鸣高亢、激越,穿越山坡、田野和树林,一声一声,伴我入梦。记得前些年,我回老家,恰逢“五一”假期,在老屋住了几天,期待重温这种美好。那时母亲还健在,我问她,现在还能听到鹧鸪声吗?“你说的是鹧鸪吧?早没了!”母亲说。
母亲说得也是。村边的树林草丛里,只有低吟浅唱的麻雀之类的小鸟,顶多偶尔听见乌鸦和喜鹊的叫声,哪还有什么鹧鸪。可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却不是这样的。那时,斑鸠在树林里咕咕叫,乌鸦站在高高的槐树上聒噪。大中午,村子对面的山坡上不时传来鹧鸪的啼鸣;黄昏降临,村边水田里,秧鸡又开始叫个不停。草木与庄稼交相辉映,空气清新,草色迷人,在这种生动的环境下,驻足聆听,沉浸于一种山水入怀的陶醉,何其乐哉。
“几十年没听见鹧鸪叫了,鹧鸪早已飞走了。”母亲说。可我还是心有不甘。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老屋的后山去溜达,希望能够撞上好运。
记得小时候山坡上有大片的丝茅草。茅草烧火旺,还耐烧,村里人常割来做柴火。我常常跟随母亲到山坡上,母亲忙着割草,我则在一边玩耍。突然,“噗”的一声,草丛里一只鸟倏地飞起,吓我一跳,闪电一般,很快又消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只留下一道五彩斑斓的影子。我问母亲那是什么鸟。母亲说是鹧鸪。而眼前山坡上,那些松柏还在,丝茅草还在,只是这一簇,那一簇,零零散散的,不像过去那样密密麻麻连成一大片。我在树林里绕着丝茅草走了大半天,已近中午,此时阳光筛落在树丛中,树叶耷拉着像在打瞌睡,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闷热异常。鹧鸪会藏在哪里呢?我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草丛,没有什么动静。也许母亲说得对,鹧鸪早已飞走了。那就让失去的美好留在记忆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