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街角的木格窗棂已透出暖黄的微光。推门走进“竹里居”，檐角铜铃轻响，惊醒了蜷在竹帘后的狸花猫。它伸了伸懒腰，跃上藤编茶几，尾巴扫落几片新落的竹叶，飘进了我的粗陶茶碗里。

店主老周正坐在窗边修补一只竹编蝈蝈笼。他戴着玳瑁框老花镜，枯竹般的手指捏着篾刀，将细如发丝的竹条穿引、打结，动作慢得像在抚摸初生的婴儿。听到门响，他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竹屑：“快进来坐，这笼子修好了送给你！”

竹香是这里的魂。老周说，他年轻时在皖南竹海当学徒，师父教他的第一课不是编竹，而是“听竹”---雨打竹叶是沙锤，竹枝摇曳是箜篌，连竹根在地下生长的声音，都是大地的心跳。说话间，他舀起一瓢山泉水，浇在竹篾上。水珠顺着竹纹游走，恍惚间竟有《广陵散》的泠泠清音。

朋友阿茗是一位古琴老师，她指着墙角半人高的竹根雕叹道：“老周，这尊‘寒江独钓’雕得太妙了！”老周将篾刀往青石砧上一顿：“雕完它，我右手腱鞘炎发作疼了三个月。但夜里听着江风从竹篾缝里穿过，倒像是把整条江都编进梦里了。”

我捧着温热的竹叶青，看茶叶在杯中轻舞。老周忽然说起往事：十年前暴雨冲垮了竹器作坊，他蹲在泥泞里扒拉被泡烂的竹料，却摸到半截明代竹根雕。那天他抱着残雕在江边坐到天明，江水推着碎竹漂向远方，他忽然明白：“留不住竹，就留住竹魂。”后来他关了铺子，用三年时间收集残损竹器，用篾刀接骨续筋。此刻，博古架上断腿的竹编仙鹤正驮着裂纹累累的竹编莲蓬，仿佛随时都要振翅向云海深处飞去。

阿茗拨弄着琴弦轻叹：“现在年轻人都在直播间抢购网红竹编，谁还懂这些带着伤的旧物？”老周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噼啪作响，几点星火跳到了竹编壁挂上。“瞧这‘竹林七贤’”他指着壁挂说：“篾条里混着北宋的竹纸浆，修补时又织进了竹帘丝。这些残缺的地方啊，就像透气的小孔。” 他顿了顿，竹刀在光里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人心里的空缺也是这样---填不满的，不如留着让月光照进来。”

雾气渐渐化开，老周从樟木箱底捧出一个蓝布包。层层揭开，竟是半截唐代竹制茶碾，碾槽里还嵌着风化的大唐茶末。他的手指抚过碾轮上的刻痕，那里有半个模糊的“茶”字，像是被岁月啃食的月牙。他说：“用它碾磨今年的明前茶，每一粒碎末，都裹挟着盛唐的春日山涧清泉，澄澈凛冽，甘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和，茶汤滑过喉咙，留下悠长回甘，恰似春夜微风轻拂，满是惬意悠然。”

茶香氤氲中，我想起了自己2019年在华蓥山遇见的一位守林人。他独居的木屋，四壁素净，却用篾片编出满墙《心经》。谈及此事，他目光变得悠远，缓缓说道：“那晚大雨滂沱，竹子被冲走七根，经墙上少编了七朵莲花。想来，一切皆是定数。”当时我不懂，此刻看着老周将残竹雕成衔枝的雀鸟，忽然明白：真正的圆满，是懂得与残缺共生。

当暮色染红竹帘时，老周正在修补一只断腿的竹编蟾蜍。阿茗忽然轻笑：“您这手艺，倒应了王维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老周头也不抬：“我修补的并非竹器，而是时光留下的印记。你看这竹节---每一道青痕都刻着节气轮回，九重黄纹里沉淀着人生百味。”

归途的霓虹在雨街上蜿蜒流淌，指尖摩挲着老周赠送的竹根雕，《庄子》里梓庆削木的典故忽然浮现。原来治愈从不是对伤痕的逃离，而是学着在裂缝里栽种月光。就像此刻掌中起伏的竹纹---凸处是故事的棱角，凹处是岁月的留白，唯有明暗相生，才构成了完整的生命印记。

推开家门，玄关的竹编地灯亮起了暖光。我忽然听见老周在晨雾中喊道：“记得常来听竹……”檐角铜铃轻晃，恍惚又是那个竹香弥漫的清晨。原来人间至味，不过是与世界温柔相拥时，听见自己心跳与万物共鸣的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