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竹编 资料图

父亲的手，是被竹篾与光阴磨透的老竹根，沟壑里洇着青竹涩香，也酿着岁月沉香。那些年，他就用这双手，在竹篾经纬间织日月---竹篾从指缝抽芽，每绕一圈，便缠出一节期盼，把我从小学晨雾，编进苍溪师范的霞光里。

读小学六年级的一个冬夜，竹篾轻响如虫叩窗。煤油灯在土墙上洇出昏黄，父亲坐在门槛上剖竹，月光在他膝头铺上了半尺银纱。左手攥的青竹泛冷玉光，右手篾刀起落，竹屑簌簌落蓝布裤上，像揉碎的星子沉潭。“明早赶场，给你买带彩图的字典。”他未抬头，指尖抚过新篾，青黄竹片在膝间蜿蜒如溪。我瞅见他食指缠的蓝布条上，有暗红血渍漫开，像雪地里绽的红梅---定是分篾时被竹刃“吻”出的伤。

我爱盯父亲的手。手掌宽厚如老竹节，指节粗粝似经霜竹根，掌心裂纹嵌着洗不净的竹青，深纹能盛一粒谷珠。可竹篾流转时，指尖却灵如蛱蝶：三指拈篾末梢，腕一旋，僵直竹片便起伏成匀净网眼，像被晨露量过。编背篼收口，换柔韧黄篾，拇指轻按如呵雏鸟，黄篾蜷成涟漪，接口藏得浑然，像竹自长的纹。

上初三那年夏天，雨泼得天地发软。父亲背上新背篼，蹚三十里泥路去嘉川镇。傍晚归来，只见他浑身淌着泥水，怀里塑料袋裹的背篼却护得严实。

他蹲在堂屋里倒硬币，搪瓷盆里叮当作响，盆沿泥星像新刨的碎银。竹篾经雨发亮，泛深潭黛青。他抹把脸，指尖碾过竹筋，确认无松动，肩背才缓缓塌下。“今日价好。”他笑时眼角雨珠滚落，手掌泡得发白，虎口新伤翻红肉，几缕竹纤维嵌在里面，像撒了碎翡翠。“给你买了《中考冲刺》，在最底下，淋不着。”

那本习题集的封面，留有一枚浅青竹篾印，是父亲指腹磨过的痕。后来总想起那个雨天，他蹚三十里泥路，把一背篼光阴，压成书封上的邮戳，盖着沉甸甸的暖。

1996年夏末，苍溪师范的录取通知书乘绿皮邮车碾过蝉鸣而来，父亲正在院里编粮背篼。竹篾在他膝间跳，沙沙如风翻稻浪。我递过通知书，他捏篾的手骤停，竹篾“啪”弹膝盖，惊飞了柏树上打盹的麻雀。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老茧泛蜜蜡光，指腹嵌着竹青，虎口旧伤结褐疤，像风干的枫叶。

“往后不必编这许多了。”他的声音里裹着蝉鸣与沙哑，随即抓篾更快。那天编的背篼，边缘有多圈细密回纹，他说这叫“前程似锦”，每道转折都凝着未说的笑，像竹节藏着春天。

如今父亲快八十岁了，背驼得像座盛满月光的石拱桥，那双曾与竹篾缠绵半生的手，也早已握不住篾刀。堂屋墙角的旧木柜，最上层整齐叠放着竹篾家什：磨得锃亮的篾刀斜倚着竹尺，几束泛黄的老篾用蓝布条捆着，旁边还摆着只编了半截的小竹篮---是他六十岁那年没做完的活计，竹篾断口处蒙着一层薄薄的时光之尘，像落了层早霜，轻轻一吹就颤。

去年我带孩子回家，正撞见父亲坐在藤椅上，借着窗棂漏下的金辉，用拇指轻轻触摸那只“前程似锦”的背篼。竹篾被岁月浸成了深琥珀色，他指腹的纹路比背篼的网眼更繁密，老年斑像落在手背上的陈年苔痕，手背青筋突起，如老竹裸露在外的盘曲根须，缠缠绕绕都是故事。孩子伸手去摸背篼沿，他连忙用掌心护住竹篾的尖角，那双曾一日编出三只背篼的手，如今抬到胸前都要歇上两歇。“慢些。”他的声音带着老态的迟缓，却依旧温润如晨露，“篾条老了，比秋叶还脆呢。”

我这才看清，他指节处的皮肤松松垂着，那些曾被竹篾划开的细碎伤痕，早已和皱纹拧成一股绳，分不清哪道是伤，哪道是岁月。可当手掌贴上背篼时，指尖仍能精准寻到每道竹筋的衔接点，仿佛那些纹路早已顺着血脉，长进了骨缝里，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墙角的背篼静静立着，有的帮母亲盛着晒干的草药，有的装着孩子吃剩的核桃壳，它们不再需要扛起生活的重量，却成了父亲晚年最珍贵的光阴标本---每道竹篾里，都住着一个编篾的清晨，竹香漫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