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在故乡的大地上奔驰。眼下的故乡,田野里庄稼已收割完毕,只剩下一茬茬矮矮的桩子。成熟的大地,有着丰收后安详、踏实、富足的金黄。
父亲的阿尔茨海默症日渐严重,时常犯糊涂,为了抓住他残存的记忆,全家人带着他回到久别的故乡。
近乡情怯,放眼川东丘陵的山山水水,车子减慢了速度。
路过父亲儿时读书的镇上,我们停下车休息。
久别的故乡已换了模样,小小的乡场,街道已变大变宽,以前的白墙灰瓦土石房屋已被一幢幢钢筋水泥楼房取代,以前冷冷清清的场镇,已是人流车辆穿梭。
我们扶父亲下车,说他小时候读书的乡场到了。父亲站在街头茫然四顾,摇头说:“下错车了,不是这儿。”转身就要上车。
问他为啥不是?他说:“我的家乡不是这个样子。”并孩子般委屈地反问,“街尽头那棵老黄葛树呢?绕街而流的小河沟呢?乡公所那座高大的旧祠堂呢?”
我们无语。沧海桑田,父亲记忆里驻守的故乡,是他儿时淌过水、爬过树、捉过迷藏的故乡,与眼前这陌生的高楼大街完全不相干。
终于,车子停在了老家的村口,我们把父亲扶下车,告诉他到家了。看得出父亲无法掩饰激动。远远地有位中年妇女热情地迎了上来,她是父亲的弟媳,我们叫她二妈。她一边上来搀扶父亲一边说:“哥,你回来啦。”
父亲迟疑地望着她,对她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某某的哥哥,我回家来了,请帮我喊他。”二妈红了眼眶,大惊:“哥,你不认识我了?”父亲摇头,又露出他惯有的茫然神态。
能干的二妈很快弄了一大桌饭菜。父亲香甜地吃了一小碗,说好吃,要求再添。我们好高兴,父亲近年来食量减少,每次吃饭都像哄小孩一样。吃完饭,我们搀扶父亲走出老屋去四周转转。
缓缓走在儿时生活的土地上,木讷的父亲长久无语,双眼浑浊眼皮松垂望向远方,满是皱纹的脸上莫衷一是。不知他对周围的一切是否还有记忆?
眼前,秋收后的田边地角,开满一大片星星点点的淡黄色雏菊。这些故乡的植物,年年如期绽放,如期凋零。父亲离开时,父亲归来时,不为等待谁。
近处,荡漾着秋水的田畴,映照过父亲少儿时的天真稚气,青春的飒爽英姿,而今,波澜不惊地映照他的鹤发苍颜。
脚下,古老的伸向远方的阡陌小径,承载过父亲儿时的蹦跳和奔跑,而今默默承载父亲归来的踯躅蹒跚……
忽然,父亲挣脱我们的搀扶,固执地,踉踉跄跄地向村庄的山后方向走去,嘴里念念有词:“爹、娘,爹、娘……”。
原来他记得,他一直记得,他的爹娘,他长睡在故乡山梁上的爹娘。
爷爷奶奶的坟墓上已是芳草萋萋,父亲准确地找到位置,缓缓弯下他僵硬的腰,长久地跪拜在他爹娘的坟前。
一阵风掠过故乡的大地,摇曳着无边的长草和野花,拂乱父亲低垂着头的雪发。
良久,缓缓抬起头,我年迈的父亲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