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窝水电站 资料图

第一次听闻“税西恒”这个名字，是在泸州老城一家临江的茶馆里。那年我脱下军装转业回蓉已有数载，以笔为犁在文学田野耕耘，却从未想过会在川南这座酒香弥漫的城市，与一位同姓先贤的灵魂相遇。

茶馆里那位白发老者讲述时，浑浊的眼中忽然迸发出光亮：“我们泸州人叫他‘光明使者’，他让半个泸州城在煤油灯时代就看见了电光。”茶碗中升腾的热气里，我仿佛看见1925年那个历史性的夜晚，当洞窝水电站的电流首次点亮泸州的街巷，扶老携幼的百姓面对突然降临的光明，该是怎样的震撼与狂喜。

作为税氏后人，我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羞愧与自豪。羞愧的是，我竟对这位家族先贤知之甚少；自豪的是，我的血脉中竟流淌着如此璀璨的精神基因。从那时起，“税西恒”这三个字，便如一道不灭的光，常驻于我书房的灯下。他留德归来时，皮箱里装的不是洋货，而是成叠的技术图纸；他为筹资建电站变卖祖产，在族人的非议中挺直脊梁；他在龙溪河畔固执地用糯米浆拌石灰砌筑条石……这些片段渐渐在我脑海中清晰，凝聚成一种精神图腾。

2021年深秋，我终于启程，踏上了前往洞窝的“朝圣之路”。

穿过悬挂“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铜牌的拱门，百年电站的轰鸣如时光脉搏般阵阵传来，令我的心跳骤然加快，脚步也不由随之起舞。

行走在布满青苔的条石堤坝上，我伸手抚摸那些严丝合缝的石砌接缝。指尖所触，不只是冰冷石材，更是一位工程师在工业荒漠中完成的智慧突围。讲解员提到，当年除10桶水泥外，税西恒使用的糯米灰浆配方，竟让这座建筑历经百年风雨仍固若金汤。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他在柏林工业大学图书馆彻夜抄录技术资料的身影。原来，“自主设计”这四个字的背后，是无数个孤灯长夜里苦修知识。

厂房内，1942年投产的美国通用发电机组依然在隆隆运转。在这浑厚的金属歌唱里，仿佛还熔铸着税西恒当年亲手车制法兰盘的往事。抗战时期，何分前方与后方？日军轰炸过后，正是他带领工人，将关键设备迁入山洞。在钟乳石滴水的清冷伴奏中，他们硬是于绝境里，为抗战兵工厂维系住了这条至关重要的电力命脉。

此刻，老机组与1985年投产的国产机组并肩工作，两种时代的机械语言在此达成奇妙共鸣。控制室里，年轻工程师小刘告诉我：“这些老设备就像会说话的历史书，税总的设计理念至今仍在指导我们做设备维护。”窗外，龙溪河水奔流不息，我突然明白，真正的工业遗产从来都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在当下生产体系中的文化DNA。

离开电站展馆前，我在留言簿上郑重写下：“您让电流穿越百年，我们当使精神永续。”暮色渐合，洞窝水电站的每个窗口都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宛如星辰散落人间。

驱车返回泸州城区，窗外是霓虹勾勒的现代天际线。这璀璨的夜景，仿佛与1925年税西恒点亮的那“第一束光”在时空中悄然重叠。先辈们点燃的星星之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而守护这文明火焰、让其永续传承的使命，正清晰地传递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

在回成都的高铁上，我翻开笔记本，开始构思新的章节。窗外，川南的丘陵如凝固的波涛般起伏，仿佛百年来无数实业家奔走不息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