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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脚下,巫峡之畔,是我出生长大的故乡。后来无论走到哪里,我始终忘不了爷爷,还有他与巫山、与鱼有关的故事。
小时候的巫峡,两岸山峦起伏,江水奔涌不羁。江心有个叫“鬼见愁”的漩涡,水流湍急凶险,不知吞没了多少冒失行经的船只。而我的爷爷,算是一个真正懂鱼的渔人---因为他敢在漩涡旁的岩缝里下网,专捕最肥美的巫山岩鲤。上网的岩鲤鳞片金黄、尾巴赤红,在激流中犹如一块块游动的金子。
抓岩鲤不易,得会“唤鱼”。这不是传说,而是爷爷几十年在风浪里攒下的真本事。他知道什么季节,岩鲤会从深处游向浅滩;什么风向,鱼群会聚到洄流处。他能在漆黑的夜里行船,只靠耳听水声、鼻嗅风息,便寻得见鱼道。
爷爷从不用网眼细密的“绝户网”。每次撒网前,他总低声念叨:“捞鱼捞七分,留三分,这是对江河的礼数。”若网上来了不足一掌宽的小鱼,他便小心翼翼地解开网线,将它放回水中,轻声说:“去吧,长大了再来。”
这份源于敬畏的“收”与“放”,最终也凝结在了他最拿手的那道菜里。
最令我念念不忘的,是爷爷做的酸辣鱼。必须是现捕的巫山岩鲤,清理干净,鱼身细细地切上柳叶般的刀纹。酸,来自自家老坛里泡足了一个冬天的酸菜,那醇厚的味道,是时间酿出来的;辣,出自石臼里一下下舂碎的本地朝天椒,辣得鲜亮,带着太阳晒过的烈性。
柴火大灶上,铁锅烧得滚烫,下一勺金黄喷香的菜籽油,姜末、蒜瓣、花椒和切得细细的酸菜、辣椒一起下锅,“滋啦”一声,那股浓烈复合的香气能飘出半条村。注入滚烫的高汤,将鱼顺入锅中,大火烧开,再转小火慢煨。最后撒上一把刚从后院摘来的香菜。
鱼肉嫩得像豆腐,筷子夹起却不散。入口瞬间,酸、辣、鲜、香在舌尖猛然迸发,烫得人直吸气,手却停不下来,非得连扒几口米饭,才觉得酣畅过瘾。
那不是做菜,是爷爷在与江水对话。
后来,大坝建成了。江水一寸一寸往上涨,吞没了“鬼见愁”,也吞没了那些熟悉的礁石和老屋。我们搬进了新城“三峡鱼城”的安置房。爷爷靠着做菜的手艺,开了一家小馆子。用的是养殖的鱼,标准化的调料,做着一碗碗生意还不错的快餐鱼。
一个秋日,有位来写生的画家走进店里,尝了爷爷做的鱼,却微微皱起了眉。“味道不错。”他说:“但总觉得少了点巫山本真的东西。”
画家邀爷爷次日去江边看他写生。第二天清晨,爷爷如约前往。只见画家对着雾气中平静如镜的江面铺开画纸,笔下流淌出的,竟是爷爷记忆里的巫峡---怒涛拍岸,暗礁隐现,一叶扁舟正破浪而行。 船头那躬身起网的渔夫,那姿态身形,分明是年轻时的爷爷。
“您……您怎么画得出?”爷爷的声音有些发颤。
画家指着画中人说:“我访了许多巫山老人,查了无数老照片、旧记载。这才明白,每一尾岩鲤都不只是鱼,它是人和江的情分。您和祖辈是用性命在江上讨生活,那份对江的敬畏,对收获的感念,才是巫山鱼汤里最地道的‘调料’。”
爷爷愣在原地,望着画,仿佛听见了久违的涛声,鼻尖又萦绕起记忆里那股酸辣鲜香。
那天晚上,他翻出闲置多年的老瓦罐,照着记忆重新腌上酸菜。又特地去山里寻来朝天椒,在石臼里一下、一下,慢慢地舂,像从前一样。
冬天过去,爷爷请画家再来。他将一碗热气腾腾新做的酸辣鱼端到对方面前。画家尝了一口,眼睛倏然亮了:“对了!就是这个味道!有巫山的浑厚,也有巫峡的凛冽!”
现在,爷爷小店里最醒目的位置,挂着画家那幅《峡江渔事图》,旁题“以鱼会友,笔墨生香”。爷爷不再只做快餐,他每日都为懂得的客人,烹制记忆里的“巫山老式鱼”。这一碗酸辣鱼,成了许多老巫山人寻回乡愁的滋味。
夜色中的江水静默如镜,倒映着新城璀璨的灯火。那曾经野性的峡谷,早已换了一种活法。就像这里的鱼文化,其魂魄已从激流浪尖转移到了方寸舌尖,从纵横的渔网渗透进淋漓的笔墨,而今,又借着“三峡鱼城”的名字,在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