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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开始有了等待的味道。不是虚无的期盼，而是像紧绷的琴弦被无形的手指拨动，进而发出人耳听不清却浑身都能感应的微颤。这微颤，从脚心一直往上钻，顺着脊椎向上，肩胛骨便有些微微发紧。随之，脑海泛起微热。

小时候，冬天的傍晚，母亲总是望向天空，自言自语地说：“该下雪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盼雪，她顿了顿，才轻声说：“雪一压，白杨树的老叶子就全都落了。扫回来，晒干，能烧整整一个礼拜的炕呢。”说话时，她的眼神望向村东的那片杨树林，透出少有的笃定。

如今，空调和电暖炉早已是过冬的标配，可每当我们提起从前的寒冬，母亲总会说起那些飘着鹅毛大雪的凌晨---她悄悄出门，走到村东头，把满地的落叶拢到一起。

那些叶子，都被她塞进了土炕。铺着芦苇席的炕面温热平整，像是全家温暖的“胃”，能把整个冬天的萧瑟都慢慢消化掉。

我总想起她站在院门口张望的身影，心里便漫开一片笃实的暖意。有些等待，不过是为了看那些金黄卷曲的落叶在灶膛里燃起，让满屋飘满阳光晒过的、蓬松的暖香。

向阳大道古桥边的鞋屋，修鞋的吴师傅近几日总在整理那些牛皮碎料，按厚薄、大小分门别类。问他，他搓着冻红的手说道：“下雪天路滑，摔跟头的人多，鞋跟、鞋底容易坏。”他指指角落里一堆特制的防滑胶钉，“得备着。”炭炉上的水壶嘶嘶作响，水汽蜿蜒爬上临沟墙面唯一一块玻璃，开出雾样的花。原来有人等雪，是为了在别人跌倒时，能递出一份安稳。

城郊农场的老农徐阿伯的等待，藏在心里更深处。他的大棚草莓正进入花期，几只蜜蜂在暖湿的空气里懒洋洋地飞着。“得下场雪！”他摸着塑料膜上凝结的水珠说，“雪一落，地里的虫卵就冻死了。开春少打药，草莓才甜得正。”他掀开帘子一角，冷风灌进来，草莓叶子齐齐打了个寒战---那是一种集体的、绿色的战栗。忽然明白，有些等待，必须经历寒冷才能完成，就像有些甜美，需要先历经肃杀。

书店角落里，偶然翻到一本关于雪的物候笔记。泛黄的纸页上，古人记下的不是雪的美，而是“雪后三日，地气始通”“雪水沏茶，可祛陈疾”这样的句子。他们的等待，附着在生存的纤维里---等雪水滋润开春的第一畦菜，等雪光映亮冬夜的纺车，等雪野上出现觅食的雀踪，等雪凝结满世界的安宁。这些朴素的期盼，让雪不再是风景，而是时序齿轮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天地与人间一场沉默的契约。

回家路上，天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层次感。近处是灰白，往天际线渐次过渡到鸭蛋青，最远处竟有一抹极淡的绯红。云层不厚，但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故事的宣纸，只等某个契机就泅开墨痕。

此刻，我的等待悬在阳台。那盆朋友送的茶花，抱蕾数月，却一直不见绽放。问了花店的朋友，他说：“它在等一场雪。雪的温度、湿度，才是盛开的最后推手。”花苞紧闭如唇，仿佛在坚守一个即将满溢的秘密。我精心呵护，它却日日沉默。原来，有些绽放，需要等待天地共同的仪式来加冕。

入夜后，等待的种子在光线里发芽。龙湾湖栈道的光带里，悬浮的尘埃忽然有了舞蹈的轨迹---是风在排练着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对岸沙坝美食夜市建筑工地的塔吊亮着警示灯，红灯规律闪烁，像巨大的心跳。整座县城躺在它惯常的喧嚣里，但在这喧嚣之下，一种无声的期盼仍在流动：公交车司机放慢了进站速度，桥头菜贩把土豆白菜堆成更敦实的“金字塔”，便利店热饮柜提前被补满了货，而每一个街头、第一处建设工地，总能看到“温暖驿站”的宣传广告……有些等待，蕴藏在每一个细小的情节里。

忽然间多了一缕领悟：雪的珍贵，或许正来自它的“不一定来”。在这个一切皆可预订、即时满足的时代，一场雪固执地保持着它的偶然性。它不像雨有雷达图上清晰的色块移动，不像风有数值确定的级数预报。雪在到达前，永远保持着微妙的不确定性。

这种神秘感，此刻正渗透在空气里。我关上窗，却不拉帘。让那片等待的天空悬在玻璃外侧，与龙湾湖安静地对视。茶花的蕾苞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在等待中积蓄着某种力量。我知道，还有一些等待在远处在心里。村东的那片杨树林还悬着点点枯叶，修鞋师傅的炭火正映亮他皱纹镶嵌的笑意，徐阿伯大棚里的草莓仍做着关于雪的清甜之梦……

此刻，夜色浓得像砚里刚化开的墨。我知道，有一种洁白的精灵，正在这浓墨深处悄悄调匀呼吸。它就要来了---不是作为季节的句读，而是作为天地与人间一次温柔的共谋。当它降临时，我们会发现，它覆盖的不仅是大地的沟壑，还有我们心中那些被日常磨钝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