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迈拉的冬天,阳光早早地洒在了戈壁滩上。到了正午时分,气温更是直逼30摄氏度,穿着工装走在井场上,后背很快浸出一身汗。
放眼望去,除了刺向苍穹的钻塔,便是一望无际的黄沙砾石。这里是伊拉克第一大油田,中国钻井队伍施工的井场,最近的绿洲也在百里之外。
可就在这片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发白的戈壁井场上,却还矗立着另一座“塔”,它虽然只有两米来高,却比钻塔更加温柔。它由井场使用剩下的方管和圆管焊接而成,五层花盆错落有致地排列,整座花塔都被喷上了白色的油漆,在烈日下闪着细腻的光泽,远远看去就像一座缩小版的巴别塔。
二十二个花盆都是用钢管切割成的圆筒,底部用铁板焊上,宛如一个个敦实的陶瓮。沙土是钻井工人从戈壁一点一点筛出来的,又加了一点羊粪和水。茉莉、白花丹、蓝花草、黄菊、大丽花、月季……这些本来应该长在江南庭院里的植物,竟然陆续在这片荒凉之地扎下根,并开出了娇滴滴的花。
太阳落山后,刚从钻台换班下来休息的员工陆续聚拢到了这里,来自中国的平台队长李海提着磨得有些发亮的铁皮水桶,伊拉克的井架工阿米尔提着喷壶,英国钻井监督马克拿着一把清理黄叶的小剪刀,他们分工明确,动作轻盈,就像在照顾一个刚刚进入梦乡的孩子。
李海告诉我,最早提议在这片戈壁建设移动花园的,是一名毕业后分到井场工作的大学生:“第一天报到,他就蹲在井场边上摇头叹气,说这里连只蜥蜴都藏不住,砂砾堆里能冒烟,要不咱们种点花吧。”
李海让他用铅笔画了个草图,下班以后带几个人到废料堆,选了些方管和圆管,机械师、焊工叮叮当当一阵操作,五层的花塔很快成型。李海又让每天去市场采买新鲜蔬菜的厨子马哈茂德买了点种子播撒到花盆里。
种子冒头的那天,队员们都很好奇,围着观察了许久,就像在看一个戈壁上出生的婴儿。
花苗渐渐长大,但能否在极端环境下开花还是未知。一天夜里,井场突然刮起沙尘暴,狂风卷着砂砾打在井架上啪啪作响。正在值夜班的李海怕一旁的花塔受到影响,立即带着几个队员拿帆布把整个花塔围了起来。第二天早上沙尘暴停了,大伙儿掀开帆布,竟然看到那株茉莉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李海蹲在花盆前,用工衣擦了擦花盆上的灰,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远方的这个家园值得每个人坚守。
从那以后,打理花园不再只是井场上中国员工的职责,阿米尔休假时从家里带来了夜来香的种子,说女儿睡觉的时候总要闻上一会;平时总是板着脸对现场严格要求的马克也悄然在一个花盆里栽下一株迷迭香,他打理着枝叶说:“在伦敦,我的母亲也在厨房窗台上养了一盆。每次闻到这个味道,我就觉得自己还在家里。”
自此,花园在井场有了一个属于大家的共同名字---“心情花园”。花塔中央立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汉语、英语和阿拉伯语写着这个名字。当初围坐一起商量时,已没人记得是谁最先提出“心情花园”这四个字,但所有人都觉得,它最贴近大家心底的那份柔软。
在异国荒原之上,这片花园早已不只是井场的点缀。它成了情感的寄托、思念的纽带,也是在忙碌一天后,让心灵得以栖息的角落。每当夕阳西下,工余闲暇,蹲在这里静静看着一朵花开,成为大家最珍贵的时刻。
钻井队在这片戈壁上每打完一口井就要拆除设备转场一次,但这个五层花塔从没有被遗忘。搬家的时候,大家会把这座花塔整体吊装、固定在长板车上,与钻机部件捆绑在一起,确保每一朵花都不受到伤害。
后来的日子里,这座白色的花塔就像一艘绿色的方舟,载着不同国籍、信仰、语言的人在同一片荒凉中航行。日夜轰鸣的钻塔坚硬而冰冷,可每当转身望见那些悄然绽放的花朵,心底便会迅速被一股柔软的暖意轻轻包裹。
离开井场那天,他们拉着我在花塔前一起合影,快门按下的那一刻,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茄子”,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那笑容比身后的花儿更加明亮。
其实,无论身处何等荒凉的环境,只要愿意播下一粒种子,便可能迎来一个不同的春天。正如这座会开花的塔,在钢铁与黄沙之间,以柔软的花瓣绣出一片绿洲---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听见了生命破土而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