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八十高龄,记忆越来越差,有时颠三倒四,忘东落西,上街记不得路。她经常像小孩一样,对我反复念说农村旧事,唠叨着回到偏远的老家去走走看看。父亲自然是唱和。在我看来,她想走,或许是想亲近那自己已不能亲手种植的亲切而久违的庄稼。她想去看的,应是装满喜怒哀乐的老屋,熟悉亲近的乡人,长眠在山上的祖宗。我期望经过这走和看,讲与想,来预防她患上阿尔茨海默病。而其实,我没有把准解决老人家没有反应出来的问题的根本。
俗话说,百善孝为先。孝顺,是连在一起的人本之事。孝,对于现代的人们而言,其实简单。顺,就不易了,你至少得去顺应其喜好和过往,难的是应准其心理需要。就顺应老母亲,我做过一些尝试。比如麦子黄了,稻子弯腰了,我肯定不能跟她讲色彩的美和低调的哲学,只说她当年收割,一定很累,母亲只轻微一笑。我意识到这基本上有点儿“对路”了,便由此及彼地想,乡村里那些朴素的草丛或庄稼,很能唤起她的乡愁记忆,因为这些事物,本就承载人们质朴的愿望。于是,我牵着母亲数次回乡忆旧和劳作,再依据她老人家的擅长说事,颇有成效。
有一天陪她,她看见少儿书上的秧苗,说了句我以前会“打列”。我不懂,则问父亲,才从父亲的解释中醒悟:要准确顺应母亲在农事方面的特长。由此,我终于找到了和母亲心灵对话的脉络。乡村插秧的时节,我把母亲牵到一垄垄田边,看见田畴,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脸上瞬间展开笑容,紧接着,她在叙述时表现出兴奋状态,并滔滔不绝起来:年轻时,生产队插秧,许多人插的弯来拐去的,都说她竖立织出的一列列秧苗特别端直,这叫“打列”,她动作娴熟快捷,人们都推举她第一个下田去带好头,后面的人就依照她的列和行,一个个跟着插秧,秧田煞是好看。对此,我就称赞开去,细说秧子从苗到米再至饭,她的手织出的美感,给人们眼界和心理享受。她接着插话:所以,小时候,我叫你们看插秧,就是要在写字本上把字写端正,长大了也像秧苗一样正直做人。没想到,老人家说起这些农活时忽然清醒了!
摸索到一点点规律,我有些欣喜,遂“更新内容”。到了种油菜的时季,我高高兴兴地把母亲带到种植的地里,叫她拿起锄头挖坑,意在慢慢活动筋骨,巧妙地“掏出”她的经验,引出新的话头。我在前面挖,她紧跟我后面,老人家动作由慢略快,一会儿功夫,当然是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下小歇。母亲竟会超过我。是时,她说:每排挖三个窝,人站中间,挖窝要在第二行挖出的第一个窝的面前,眼定一条线,照顾两边,重要的是挖边边退时,脚要退得端,脚步间要让得开,以免板结了地面。这也像做事,顾及到了周围,退得有分寸。原来挖油菜窝子触及到处事的学问!事后,我给母亲说,油菜长出黄黄的花后,您织出的这方自然图画,一定很美。随即,我问母亲农村过去榨油的过程,我则道出现在食用油的种类等,好让她想起现实生活中怎么买油,怎么炒菜之类的事儿。通过相互间的问问道道,我渐渐地重植了老母亲相关记忆,临了,还不断对她用油炒菜味美的赞许。
我依法炮制,用同样的方法帮助母亲恢复其他记忆。在给她看了织布的视频后,安排了一场关于针线活儿的“剧目”。在一个假期,我请母亲到乡下一家会做针线活儿的地方。母亲一见缝补和纳鞋底,兴趣马上来了。在我的追问下,给我讲起她年轻时,在弟妹们鞋垫上织花,给我裤子的屁股位置织补一个圆状的布块。那些年,物质缺乏,每年过年,母亲再忙也得给我们几兄妹做好新布鞋。此时,她说,鞋底要纳得紧,底子才耐磨,鞋面要有松紧,穿起来脚才舒服。这与织袜垫不同,袜垫要织得细密,线路要圆顺流畅,才好看。我抢了回口:“母亲,这是不是在教我们生活中,要掌握松紧的度数,在某些时候,会圆顺?”母亲说:“你那天对你媳妇儿大声说话了,该笑就笑,对人该弯就弯,像纳袜、垫一样。”我听了,很是喜悦。
不管怎么说,老人有老人的落寞,晚辈有晚辈的方式。选对方式走入老者的历尽艰辛和无限沧桑的心灵,报以安慰,或者点燃他们在他们看来是你淡忘的记忆,并掏出热情,辅以真切的话题,理准某些症结,或赞叹他们织就的美好生活,或抛引他们擅长的东西进行美妙的延伸,孝顺才能回到“道”中。愿在你生活中也是这样,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