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门山系的最南端,有一座山叫巴巴鲁山,山下有一座村庄叫比茵村。村子卧伏山脚,面向西南,村前一片开阔的河谷地,一条名叫花水溪的小河由东北往西南蜿蜒而过。村子的形状两头尖,中间大,像一艘船泊在河岸边。
巴木先生来到比茵村,便不再往前走了,他在离船尾稍远一些的坡上盖了两间房,在这里停了下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去了,好些地荒着,巴木先生很容易就借得几亩地来种。刚来的时候,巴木先生不会种地,后来也渐渐成了熟手。种的粮食,蔬菜,不是最好,但也算是自给自足了。
他像农民一样,肩膀上搭条毛巾,播种,松土,施肥,收割。光着脚踩在泥土里,收工后,挽了衣裤,站在花水溪里,撩起水清洗一身的红泥,然后扛着锄头,悠悠地走回自己的小屋。
小屋两间。里间是卧房;外间,客堂。客堂里和其他村民一样,中间摆着一个四方的木桌,不同的是,巴木先生的客堂没有香案,没有祖宗牌位,四周摆放着用当地的竹子自制的书架。书,是巴木先生来的时候唯一带着的大件东西。为了使书不生虫,他采了一种草时常在屋里熏,因此书也带着一种特殊的香草味了。
说是客堂,并没有什么来客,主要是孩子们。孩子们的好奇是受到欢迎的。想读他的任何书也都可以,但他总要先端来一盆清水,让孩子们把小手洗洗干净。
他乐意看到小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专注地捧着他的书阅读,也乐意在旁边对他们不懂的地方进行讲解,但孩子们喜欢的是离奇古怪的故事,而巴木先生并不擅长讲故事,所以他的小屋,虽然有孩子偶尔光顾,但也并未成为他们向往的所在。
然而,有一样东西是吸引孩子们的,那就是巴木挂在墙上的笛子。这只笛子不同于孩子们所见过的一般竹笛,它银光闪闪,挂在那里,仿佛整个屋子都明亮了起来。
巴木并不常吹。孩子们要求得紧了才吹上一曲。但有一个日子,巴木先生是肯定要吹的,那就是每年的中秋月圆之时。他总是默默地坐在村头那颗很大很大的黄桷树下,对着远处的山岚痴望很久,然后才缓缓举起那银光闪闪的笛子轻轻吹起来。笛声,像一只只鸽子,从他的唇边飞起,飞越巴巴鲁山,飞向山外广阔的曾经度他而来的天空。每当这时,村人们总会好奇地望着他手中那支特别的笛子,问他到底是哪里人,来村里做什么,又为什么会带着这玩意儿。巴木先生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微微颔首,不作回答。
夜深了,凉意下来,黄桷树下的村人都回屋去了,只有巴木仍坐在月光中。夜色里萦绕着他的笛声,丝丝缕缕地,和着月光,从空中倾泻下来,浣洗着比茵村的甜梦。
没有人听得懂他的笛声,仿佛总是一个曲调。巴木说,只有她听得懂,当她听到,她就会来了。但也许是相隔太远了吧,那个人始终未能听到,因为她始终也没有到来。
在村民们眼里,巴木先生是一个奇怪的人。比如,当他要进城,放着平坦的水泥路不走,偏要走坑坑洼洼的泥板路。也不坐车,多远都靠着两只脚丈量。中途遇到小河沟,明明有桥,他却宁愿挽起裤腿,涉水而过。
更为奇怪的是,巴木从不肯吃他自己种的苹果。巴木先生的院子不大,种了四五棵苹果树,当苹果树开花,人们常常看到他在树下要么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要么盯着地上的落花痴痴地瞧上半天。
秋天,苹果丰收了,巴木捧着他的果,红红的,挂着晨露在手心里。他乐呵呵地,凑近鼻尖深嗅,一副陶醉的样子。别人怂恿他:咬一口啊,看看今年味道如何!巴木傻乎乎地摇头:太圆了!太美了!他的苹果他自己虽然不吃,但多数都给了孩子们,还有一些被别人顺便带到城里卖掉。
巴木先生常常背着干粮往山里去,起初人们以为他是去挖山珍打野味,后来才知道他只是去看花。在巴巴鲁山海拔1000米的岭上,长着成片成片的高山杜鹃,巴木常常爬很远的山路去看她们。别人说:巴木呀,挖几棵回家得了,种在自家的院里,天天都能看,又省得来来回回辛苦。他使劲摆手,好像别人要拉他做罪大恶极的事似的:那不行!她们的家在山上。
巴木还有一个爱好,他常常半夜里摸黑起来,穿过楠木林,顶着月光,手脚并用翻过花水溪谷,攀上高高的巴巴鲁山顶,然后坐在岩石上等待日出。天长日久,那块岩石竟被他坐得光滑如玉。
这样有点另类的巴木刚来到比茵村时,村民自然对他充满了好奇。每每难得坐到一起时,人们总想掏挖他的过去:教师?艺术家?破产的生意人?巴木像得了失忆症,皱着眉头,啥也说不上来。他在村里住了二三十年,没有人来看他,他也不出去看任何人。这个清瘦的外来人也许曾经有许多故事,但时间久了人们也渐渐对他失去了兴趣。巴木,就和比茵村里任何一个村民一样,融入到这里安静的背景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