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上过私塾,能识字,爱看书。她经常喜欢给我讲些忠孝节义的故事,还喜欢带我上剧院看川剧。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县城有个川剧团,经常上演些传统剧目。不知是我陪外婆,还是外婆照看我,反正每逢上剧院都是我们一起去的。
小城的斜阳余晖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的两个身影,手拉手缓缓走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跨过窄窄的东门桥,穿过古老的城门洞,绕过长长的街巷,在剧院旁的国营食品厂代销店,外婆总是先给我买几颗最爱吃的红苕糖。
顾名思义,这种糖是用红苕熬制而成的,赤红色、小圆粒,用软纸颗颗包着。这种糖很甜,含在嘴里,慢慢变软变黏,还能拉出长长的丝来。
到了剧院门口,外婆用五分钱买一张戏票(小孩不要票)。剧院是由以前的祠堂改建而成,榫卯结构,以木材、砖瓦为主要建筑材料,内有四根巨大的木柱撑着房梁,戏台也是用木板搭建的,陈旧而斑驳。
戏院经常上演一些传统剧目,其中外婆最喜欢的是《四郎探母》。从光线明亮的街头,进入昏暗的室内,眼睛一下子难以适应,我们摸索着找到最靠近戏台的位置,在长长的条凳上挤挨着坐下,等戏开场。
台上紫红色的大幕紧闭,神秘莫测。我含着糖安静地坐着,边嚼边玩,不时用手把糖从嘴里慢慢拉出,看它越来越长,越来越细,细若游丝,在戏台顶端射出的灯光下,颤颤地闪着变幻的光,渐渐地,它仿佛承受不了这些,欲坠欲断。等不到它断掉,我快速地把它团成一团,再次放入口中,又慢慢拉长,循环往复,百玩不厌。
终于,在一阵阵皮鼓、檀板、锣钹、梆子的敲击声中,大幕徐徐拉开,演出开始了。我喜欢看川剧吐火、变脸等绝技,喜欢马嘶号鸣、刀叉枪戟飞舞的大战,但往往等不到故事达到高潮,在一段段“咿咿呀呀”的唱念声里,我逐渐败下阵来,含着糖歪睡在外婆怀里。
又一阵激越的梆子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迷蒙中睁开眼,台上好戏还在上演。梆子越来越急,唱腔越来越高,声音在剧场的四周萦绕,悲伤的情绪被拉到极致,欲断欲绝。我停了手中糖的拉扯,泪水在不知不觉中盈满双眼。黑暗里,一旁的外婆轻轻抽泣,我扭转身,伸出手默默为她拭泪。
演出散场,就算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回家之前,外婆仍不忘用手帕使劲擦掉我牙上、嘴里的糖痕,我也努力配合着张大嘴,祖孙俩齐心合力地消灭“罪迹”。
因小时候吃糖过多,我不幸患上了虫牙,至今仍偶有疼痛。不知为什么,每次犯病,痛得我很难受,心里却莫名地泛着丝丝甜意。这痛仿佛也在提醒着我,曾经有一个人宠过、爱过我,我们共同度过了一段人世间最温馨、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