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昔,逝水年华里,曾有那么一些灯火,在某个机缘与我相近相亲,投映下一团团温馨柔美的光影……
少年时,居家的乡村小学夜间照明只有煤油灯盏。那年腊月大年夜,一家六口人热热闹闹吃过团年饭,天就黑透了。母亲往饭桌中央放上一盏油灯,划燃火柴,嗤的一声,灯芯火头亮开,由暗红渐变明黄,灯盏是父亲用“红岩”牌墨水瓶改制的。
茅屋透风,豆粒大的火苗焰轻轻摇曳。母亲端出一竹箕炒花生,往桌上铺开,分成均匀的四堆。四兄妹从小到大,依次领取,各自的衣兜一下子鼓胀得像青蛙肚皮。父亲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叠崭新的人民币,每个孩子赏一角压岁钱,还带着清新的油墨芬芳。这一角钱被我们紧攥在手,心中盘算:明天赶街,可以用它换一串冰糖葫芦,或看一场电影,要不,就买铅笔和作业本……欢欣笑闹过后,一家人围着一盆炭火依偎而坐,边取暖,边听父亲母亲轮流讲故事。桌上的小油灯,芯子不时跳动一下,抖落一粒红亮灯花。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陶醉在灯火笼成的一团温馨梦幻里。
中学时代,我曾有过一次夜行深山迷途遇险的经历。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趁着暑假,我随姑父去他工作的龙门山红星煤矿玩。黄昏,姑父带我从蓥华镇场口徒步登上陡峭的山径。他说,从此处翻山越岭,横穿大峡谷,两三个小时就到了。谁知我们钻入山林不久,就遭遇狂风暴雨,挟着电闪雷鸣。整座大山顿时陷入一团混沌。我们慌忙钻入一处岩窝躲避,待到风雨稍息,姑父才领我继续赶路。前行不远,一溪山洪正倾泻而下,独木桥冲断了,浪头还在往路面卷涌。姑父赶紧拉着我后撤,转往另一条小路。走着走着,一棵被雷电拦腰劈断的大树又死死挡在道中。再换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往前,刚转过山头,路却消失了,面前是刀劈斧凿的断崖绝壁。 就这样,我们东奔西突,却一直找不到一条通途,以至丢失了方位感。筋疲力竭的我,加上紧张恐惧,一屁股瘫坐在地,恳求姑父干脆原地歇息,等天亮再寻出路。
姑父说大雨泡过的高山荒野不敢久留,咬着牙也得走。他拄着一根木棒,借着丛林雨水的微弱反光,拽着我,一步一步艰难跋涉。终于,在登上一块坡崖之际,我们看到了丘谷里有灯火。一点、两点、无数点,微小却晶莹夺目。姑父顿然精神大振:是煤矿工棚的夜灯,快了,我们快到家了!四十多岁的男人,此刻声音竟有点颤抖。我更是情难自抑,大吼了一声。星星点点的灯火,指引我们平安抵达温暖的港湾。
我十八岁高中毕业下农村插队务农。栽秧时节的一个夜晚,集体派工让我通宵值守一大片秧田的农渠灌水口,保证让每个田块吃饱喝足。我独自抱一柄铁锄守到半夜,实在熬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忽然浑身惊凉,嘴里连呛几口水,一激灵,发现自己正在河渠里翻滚。扑腾中一把抓住岸草,气喘吁吁挣扎着爬上渠坎。黎明将近,天更黑了,近旁桤木林里,不知是什么鸟兽发出怪异的啼咕声。我顿觉背皮一阵发麻,抱紧膀子蜷成了一团。
这时,有一星灯火,如萤火虫一般,沿着渠岸慢慢飘移过来。临近跟前,我才看清楚,是一盏玻璃罩马灯,光晕映照着生产队长粗粝的面庞。原来,他也是通宵巡护在长长的农灌河渠上。看见我这副狼狈模样,老队长连忙就近捋了几把树枝草秸,蓬起来,点燃一堆篝火。我向火蹲坐,身上一点一点回暖。
当时的场景,后来经常重现于我的梦中:暗夜沉沉,正当我感觉孤独凄冷的时候,一盏马灯飘然而至,随之而来的,是一张拙朴的面庞,是关怀,是陪伴,是慰藉,是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