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南河体育馆的风声尚未散尽,丈夫在梦中翻了个身,呓语道:“爸,你站在滑板前面,我扶着你,不要跌倒了……”黑暗中,我触到他蜷在腹部的双手,那姿态像是握着记忆中父亲滑板的龙头。公公离世已两年有余,这位总爱在黄昏蹲在厨房摆弄泡菜坛的老人,就这样穿过记忆的薄雾,悄然潜入我们的夜晚。
暮春的阳光斜斜地洒进翠花街的老屋,二十三口泡菜坛整齐地排列在厨房和储物间里。我曾动过丢弃几只腾地方的念头,可指尖抚过粗陶冰裂纹的瞬间,婆婆的话便在耳边响起:“坛子是有灵性的,你闻,这酸香里还藏着秀水河边那口老井的味道。”
厨房的瓷砖地上,各式锅具排列如待发的列车。崭新的电饭煲泛着冷光,内胆上公公刻下的“米水二比一”依然清晰。换掉老式半球牌压力锅那天,蒸汽顶开限压阀的声响,恍惚间将我带回了三十年前的工业校门口---年轻的丈夫红着脸递来搪瓷缸,里面盛着他母亲新腌的仔姜。如今那些印着商标的床单铺在新家的床上,棉布的经纬间仿佛还印着婆婆逛步行街时的足迹,她常说:“好料子要趁阳光展平,好日子要赶当下过活。”
整理书房之际,半块徽墨从蓝布包袱中滚落,砚台上未干的牡丹墨迹混着茶渍。婆婆生前最爱的画架依然斜靠在窗边,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上,花瓣的边缘仿佛还沾染着1990年家中小院里的春风。在她的画纸上, 永远盛开着比现实更绚烂的粉牡丹。
丈夫蹲在阳台擦拭那只缺角的坛子,突然说道:“爸最后那通电话里还笑着说,他在老家的山水间玩得开心着呢。”我望着他新添的白发,想起新婚时他要给父母养老的承诺。谁知二老反而用存款和多年积攒下来的物件,将我们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储物柜里静静躺着那些旧物件---公公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旺苍钢铁厂获得的奖状、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安州办理的个体经营证。它们如同泛黄的时光车票,默默诉说着老一辈从艰难岁月一路跋涉,最终抵达如今光明彼岸的故事。
暮色渐浓时,新腌的泡青菜在坛中“咕嘟”作响。电饭煲蒸腾的米香里,隐约飘着记忆中的柴火气息。丈夫将婆婆的画册置于床头,月光下,未完成的牡丹徐徐舒展,恰似她当年在布店挑选床单时,唇角那抹恬淡的笑意。原来,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而是岁月沉淀的温度---是泡菜坛沿凝结的盐霜,是铁锅底部磨损的痕迹,是画纸上晕染未散的墨韵。老一辈用一生教会我们:既要珍惜当下,也要善待过往,在时光的长河里,永远为回忆留一扇窗。
此刻,绵阳南河体育馆的滑板少年仍在晚风中飞驰,而我们守候在旧物垒砌的时光月台,等待下一班开往回忆的列车,载着永不褪色的春日记忆,缓缓驶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