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矿工的日子越久,对煤的感情就越深。我越发喜欢站在地下千米深处的采煤工作面,凝神静气,侧耳倾听煤的诉说。
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抬头望去,天空被高楼切割成狭窄的碎片,一如我被困顿的内心,灰暗而局促。汇入拥挤的人潮,喧嚣的声浪便从四面八方涌来,高高低低,持续敲打着敏感的神经。待到夜色浓重,眼前又尽是光怪陆离的幻影,乱人心志。于是,一种冲动油然而生:我想彻底放空自己,回到那片深邃的地心,去静静地“听煤”。唯有远离城市、水泥、人群与这一切的喧嚣繁华,才能皈依内心那份最初的澄澈与清明。
乘坐人车驶向地心,身旁工友身上传来熟悉的汗味,看着他们宁静的眼神,感受着煤层越来越清晰的呼吸,我那颗浮躁的心竟缓缓沉静下来。离地心越近,内心就越发平和。
在人车下车点停下,随着工友们迤逦而行,走向采煤工作面。这段路上,我心里满是安宁与欢喜,每一步都仿佛在靠近一个期盼已久的归宿。离那地心深处的工作面越近,这份欢喜便愈发充盈。
世间万物,皆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无论生命有无,形态显隐,亦无论你承认与否、懂得与否,它们都在那里。我们能听见的,是鸟雀啁啾、风雷轰鸣、流水潺潺;我们听不见的,是山峰的静默、雕像的凝视、树木的呼吸,乃至一株小草的倔强。而深埋地底的煤,同样拥有它深沉的语言。
在我静静的谛听中,煤的世界是一片生动的絮语。一粒煤与另一粒煤,无时无刻不在交流着内心:它们时而激昂如歌,时而低回如诉;时而高声大气,时而心平气和。有时,一粒在倾吐,另一粒在静听;当然也有冷场的片刻---它们彼此相望,沉默无声。而在那时,沉默,便是最好的交流。
作为这场对话的旁听者,我自然无法听懂煤块交谈的实质内容。即便偶尔捕捉到一两个音节,也只是模糊的片段,不解其意。然而,从它们动作间的默契与声调的轻重缓急中,我却能受到深深地熏陶与浸染,仿佛身临其境般,窥见那份源自大地深处的喜怒哀乐。
作为一粒煤,它的内心刻录着亿万年的记忆:那是它身为鸟兽虫鱼时的啼鸣与游弋,是它作为草木花树时,沐浴春雨的拔节、迎着夏日的舒展、在秋风中的熟落,乃至在冬雪里皮肤皲裂的脆响。
它更封存了在无尽黑暗中所有的绝望与失望,所有失败的阴影与不快的往事;也同样铭记着每一次涅槃重生,在生命的轮回中再度绽放的绚烂与精彩。
当我操纵割煤机,让坚硬的割齿缓缓探向煤壁,我能从钢铁传来的震颤中,清晰地感知到煤的内心。它们仿佛瞬间被唤醒,先是发出一阵淙淙的轻吟,随即,便如挣脱了亿万年束缚般,争先恐后地哗哗倾泻,热烈地讲话。
它们以纷繁复杂的声音,诉说着最本真纯粹的渴望。任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它们的语言始终如其内心,热烈奔放,激情四射。
我沉醉于此,静静地,听煤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