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的月夜是迷人的。田野清瘦得很，四周无声无息，柔和的月光静悄悄地流泻在这小客栈寂寂的庭院里，洒在远处那深灰色的秦汉长城上。四周绵延起伏的山峰，像一幅深邃的剪影，宁馨而又安然。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意境，令人不禁想起唐朝著名的边塞诗人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诗句来。眼下这景色，虽说有几分的相似，然而，却又不尽然。

天边高悬的明月，虽然早已跨越了悠远的秦汉时期，照耀了古人和今人，于今犹在，而那莽莽无边的关塞呢？却早已变成了颓垣，萋萋的芳草，在累累乱石和阵阵夜风之中，左右不停地摇曳着。这月色，这夜景，无论如何让人感受不到那荒原雄关的莽莽大势，更不能与那车辚辚，马萧萧，千军跃动，万马嘶鸣的古战场联系到一起。

我忍不住把这感受告诉给同行的一位朋友，他听后，却颇不以为然地对我说：“这没有什么的，情随景迁嘛。你为什么偏要去想这塞外千古的悲肃和苍凉呢？”

蓦然地，他把话锋一转又问道：“依你看，这长城像什么？”

我知道，他所说的长城，就是这客栈外那洒满月色的边墙了。

边墙，人们又称作长城。相传，秦朝筑建的长城“土色皆紫”，因而，这拔地而起的浩浩军事屏障，又以紫塞称之。六朝诗人鲍照便即有“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的诗句。

然而，眼前这颓垣、废墟瓦砾和累累的乱石，与其说是长城，不如说更像一条土垅，静静地倒卧在丛岭村野之中，既不高大，也不雄浑。极目望去，唯见那土垅从远方默默地伸来，又向无尽的苍茫默默地延伸过去，遍地的杂花野草，东西横亘在漫漫的平岗之上。既没有长城那宽阔的驿道，也不见冒着滚滚的狼烟，高耸入云的烽火台，就连最高的去处，也都看不出一丝城体的面目。低矮的地方，已经和耕地连成了一片。

如果不是土垅旁立有“秦汉长城”的石碑，我是断然不会相信，这就是秦朝大将蒙恬率军修筑的“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的古代军事奇观。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提问。该说些什么呢？也采用人们通常对长城“巨龙”的比喻，这似乎太一般和流于世俗了。况且，这类的比喻，他是知道的。同时，这土垅绝无那和气吞山河的情怀。他来问我，想来是已经有了新的见解。

我转身求教于他，他低下头来，反而显得有些难为情。沉思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考古学家不是说我们生活的土地是一部历史的教科书吗？我看，这长城倒有一些像这史书的装订线呢。”

话语淡淡的，绝非故作惊人之语。我忍不住在他的肩上重重捶打一下说：“不错，很妙的比喻。”

他对任何事物都有独特的感受。我无法猜测他心中的边关风貌，和由此而来的联翩遐想，但是，“装订线”这大胆、新奇的比喻，却久久地牵动着我的思绪。

是的，我们生活的土地确实是一部宏大的史书。不是用文字书写的历史，而是以深蕴于地底的千古遗存书写的实录。随着时间的推移，悄然地沉积着，层层积蓄，层层叠压，形成一页页历史的篇章。而那西起临洮，直趋辽东的万里紫塞，恰似这篇巨制的装订线，装订着这本从古至今的举世之作。

月光下，我漫步于庭外，望着那从远方默默地伸来，又默默地延伸过去的土垅，心中蓦然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假如我们今天成为历史，在这紫塞边关装订的页章上，又将给后世留下怎样的文化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