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长路有不解之缘。
尚在学步时,父母便带着我在路上奔波。远行长路,卡车颠簸,将岁月撕烂揉碎,细沙般沿车底缝隙漏下,覆盖在光阴的车辙上。停留一地,长则年余,短则数月,在身后留下一条刚修建完成的铁路,又继续奔向远方。
我步履蹒跚,随父母一路前行,跨过江河,越过山岭,在西南建设的几条铁路上,都留下了稚嫩的脚印。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在一个山区小站上班。师傅不到四十岁,他在小站安家,在小站生养儿子。走得最远的路,是坐小慢车前往200多公里开外省城的铁路医院就医。
在我眼中,他对铁路有着无法替代的真挚情感。上级部门每次进行业务考核和组织业务大赛,师傅背画《全国铁路营业站示意图》,不仅速度快,还十分精准,分厘不差,犹如复印。
能将铁路示意图背画成这样的人,不会太多。
“师傅,你太棒了!如果我画,全国那么多小站,一定会忘掉一大半。你有什么诀窍吗?”我十分敬佩地看着师傅。
“没什么诀窍。只要热爱,就会用心,无事时,就让大脑沿着铁路线来回走。”师傅淡淡地说。他的话仿佛在我的心弦上弹拨了一下,余音袅袅。
原来,一个人不在于走过多少路,而在于心中要有路。
那时候,师傅的儿子在附近村小上学。有一次他正在写作业,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起身接过师傅手里的示意图,回到桌旁,笔尖在一条条线路上很轻很缓地划过,像要深深镌刻进脑海一般。又是一个用心记路的继承人。
特别喜欢那首名为《奉献》的歌:“长路奉献给远方,玫瑰奉献给爱情,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长路奉献给远方,就有人注定要奉献给长路。
我突发奇想,既然长路是通向远方的去路,怎能不去看长路的来途?
于是,我专门去了一趟广元明月峡。
伫立栈道,可以看见宝成铁路上风驰电掣般行驶而过的列车,嘉陵江水道上湍急流水,崖壁纤夫道上的脚窝,108国道上飞速开过的汽车,树木葱茏的古金牛驿道。
山峦重嶂叠翠,江水似从亘古的群山中硬挤而出。
栈道不宽,仅能容两匹战马并行。却是横亘在历史长空下一条真正的大路。
朦胧中,我似乎看见师傅领着儿子,还有许许多多铁路人迈着矫健的步履,昂首挺胸地从栈道上走来。
我想呼唤,他们给了我一个充满期许的微笑,倏然而去,仅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在历史的维度上,可以分为古人、今人,但奉献上却没有分别。
这天,我突然思念起刚上班时待过的小站,尽管早已关闭弃用,总想再去看看,寻找自己过去的身影。
半截土站台还在,杂草丛生,湮没了曾经的烟火。
房舍还立在原地,门和窗扇有的已经掉了,剩下的摇摇欲坠,门窗洞开,无言地述说着往事。
我走进师傅当年住过的屋子。里面早已空空如也,岁月洒下的尘土均匀地覆盖在地面,两本蒙着厚厚灰尘的作业本和一张纸遗弃在地。我弯腰捡起,抖落掉尘土,纸张略微泛黄,上面手绘有《全国铁路营业站示意图》,每条线路旁还有一条若有如无的细线。
这就是师傅当年画的示意图,旁边的细线是他儿子笔尖跟着划过时留下的。
我拿着这张铁路示意图出门,脚下荒草葳蕤。眺望远方,钢轨蜿蜒,渐渐隐没于群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