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时，厨房里传来菜刀与砧板的轻响，我忽然意识到，老灶膛里的火已经熄灭多年。如今，它再次被父亲点燃。

几十年前，父亲曾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厨子。那时，父亲的八大碗尤为出名。婚宴流水席上，红案前永远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油亮亮的梅菜扣肉颤巍巍地堆成宝塔，香喷喷的酥肉在揭盖时酥软而金黄，还有那冰糖肘子好像能照见人影。灶台前蒸腾的水雾里，总浮着父亲被柴火映红的脸。那时，我最喜欢吃父亲做的五花肉夹豆沙---甜润油香。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外工作多年，加上身体发福，早已不习惯父亲做的油腻饭菜。每次回家，看到汤面上漂浮的油花，我总是忍不住皱眉，略带嫌弃地对父亲说：“现在谁还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因此，当父亲宰杀了一只自家养的鸡，准备用柴灶大锅为我红烧时，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弄得满屋子都是灰，而且我也不想吃……”那一刻，正在砧板上处理鸡肉的父亲，举着那把豁口老菜刀的手，缓缓垂了下来。转过头，我便去煤气灶台煮起了自己从城里带回的素食。

终于有一天，父亲在我接连不断的抱怨声中，解下了满是油渍的围裙，低声念叨着自己眼神不好、动作迟缓，神情黯然地走出了厨房。从那以后，灶台里的火再也没有燃起。

前段时间，多年没见的一位外省朋友到峨眉山旅游，我请朋友来家里玩。朋友欣然同意，说很想来感受一下四川的风土人情，尤其是想尝尝腊肉、鱼和香肠等美味。其实，我本想请朋友去餐馆吃饭，可是父亲却执意在家做饭，还要亲自下厨，说这样才有年味，才是对客人的尊重。

当父亲听说朋友对四川的八大碗情有独钟时，原本枯坐在藤椅上的他，突然精神焕发，仿佛老灶里添了新柴。紧接着，他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水芹炒香干在大铁锅里翻出碧绿的浪，用陈年火腿吊的高汤鲜得让人舌根发颤。朋友举着手机拍那道荷香鲫鱼，说外面餐厅里的大厨也烹饪不出这般美味。

“老叔，这手艺太绝了！”那一刻，我看见父亲佝偻的背忽然抻直了几分，混浊的瞳孔里腾起久违的光亮。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踩着露水去镇上买回一块黑毛猪肉，案板被剁得咚咚震响，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吃过早饭，父亲又去鱼塘钓鱼，去鸡舍抓鸡，去菜地里摘菜，然后再次走进了厨房。当晨雾漫进窗棂时，父亲正在为糖醋鲤鱼淋上最后一道汁水。蒸汽模糊了他花白的鬓角，却把那些我以为早已消失的骄傲衬托得清晰可辨。原来，老灶膛从未冷透，只是等着星火来引。

当朋友捧着饭碗，一次又一次添菜，连连称赞父亲手艺好时，我终于明白，那些曾被嫌弃的油花里，漂浮的都是被岁月熬煮出的父爱。灶膛里的火再次燃旺，那是父爱被重新理解和懂得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