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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小学那年,我还不到六岁,个子矮小,身体单薄,但发音标准、读书声音洪亮,于是孟老师便叫我到讲台上去领读。
那时的我只和讲台一般高,上去了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讲台边有一张高凳,孟老师示意我坐上去领读。高凳是真的高,我双肘攀上了凳面,脚就沾不了地,不上不下地悬在凳子上。此时我是又急又羞,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正当我还在奋力攀爬时,一双有力的大手突然捧起我的双胁,小小的我好似瞬间长出了翅膀,“噌”地一下就“飞”上了高凳。
某一年的冬天,猎猎的寒风呼呼吹来,对着瑟瑟发抖的窗棂就是一阵狂咬,不一会儿就把窗户纸咬出几个大窟窿来。教室的每个角落都灌满了风,冻得大家的牙齿不住地“打架”。这节是作文课,我坐在窗边,手指冻得不听使唤,握着的钢笔也像把冰窖里捞出的锈钝钢锉,半晌划不出一个端正的字。孟老师走到我身旁,停下脚步,俯下身来,摘下一只手套套住了我的右手。这是一只浅灰色的毛线手套,手背处绣了两朵梅花。我的小手钻进孟老师的手套里,一股暖流瞬间从指尖流向心田,手背上的梅花竟也暗香盈袖。
随后,孟老师从办公室取来报纸和浆糊,仔细地将破窗贴补得严严实实。看着寒风只能从窗外呼啸掠过,她心头那团沉沉的忧虑,也如云絮般渐渐散作青烟。她把手拢在嘴边哈着热气,我这才注意到,孟老师白皙的指尖早已冻得通红。而她的另一只手套,正暖暖地裹着另一个孩子冰凉的小手。
孟老师的手极为白净,指节分明,指甲总是修剪得干净整齐。每当她捏着粉笔在黑板上书写时,我总觉得那粉笔也仿佛成了她新长出的手指---拂袖间似有“绿杨烟外晓寒轻”,挥动处又如“春风不度玉门关”。唐诗宋词,仿佛从她盈满墨香与经卷的思绪中源源流淌而出。她的手指飞扬,粉笔生花,唯有微微用力的指节透出淡淡的粉红,如春色初染。
孟老师的手怎么会那样白呢?一回到家,我就开始认真“改造”自己的小黑手:把每片啃得参差不齐的指甲都修得又短又平,每个指头、每处可能藏污的指缝,都用肥皂、香皂、洗衣粉各洗了两遍。可我的手还是像麦子一样黄。难道孟老师白白的手,是被白白的粉笔染成的?
出于好奇,我曾偷偷用粉笔把双手涂了个遍,可一抹就是一片灰印,一沾水就原形毕露---终究不是真的白。
“孟老师是老师,读书人的手当然白啦!”家里的长辈这样说道。于是,在我小小的世界里,渐渐萌生了一个最朴素的愿望:读书,就可以当老师;当了老师,手就会像她那样白净。
白白的手上时而会沾上点点红墨水,像雪地里绽放的梅花,令人着迷。我时常在孟老师为自己解惑时盯着她的手细看。有一次,我竟然发现了孟老师右手虎口处有一颗小红痣,那痣生得极妙,恰在虎口合拢时形成的褶皱处。当她抬手写黑板时,那颗痣便时而显现时而隐藏,像个爱捉迷藏的小精灵。而此刻,孟老师正用手指指着书中的一处文字讲解,那粒痣便端坐在虎口,一个劲儿地冲我眨眼睛。
于是,我偷偷蘸了点爸爸的红墨水,在虎口上画了一颗小小的“痣”,然后对着镜子,学着孟老师的样子在空中轻轻比画。
多年以后,我也站上了讲台。抬手写板书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己的手---虎口上早已不见当年的红墨痕迹。可有些印记,一旦落下,便永远留在了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