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香满枝头 资料图
秋时,院子角落的柿树终于红透了。起初还是青黄斑驳的模样,渐渐地染上橙红,终于在某个凉爽的清晨,彻底熟透了。
那红色并不刺眼,倒像是夕阳西落时天边残留的暖光,温柔而沉静,挂在枯瘦的枝头,宛如一树摇曳的小灯笼。
这棵柿树生得偏僻,据说是曾祖父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时园中花木繁盛,柿树不过是其中寻常的一株。 后来园圃荒芜,花草树木或卖或枯,唯独这棵柿树无人问津,自顾自地生长,竟一直活到了今天。
它不算高大,枝干弯曲,树皮黝黑,裂纹深深如同老人额头的皱纹。每年结的果子不多,但个个饱满,在深秋的风里轻轻摇晃,别有一番风韵。
柿子初熟时,邻家的孩子们常来张望。他们爬上墙头,小脑袋在墙檐间若隐若现,眼睛直直地盯着满树红柿。每见此景,我便招手唤他们进来,孩子们却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串远去的脚步声。第二天,我在树下放了一张小桌,摆上竹篮,里面盛满熟透的柿子,附了一张纸条:“喜欢就拿”。起初无人敢取,三天后,柿子不见了,篮子里却多了一枚磨得光滑的猪骨子,大约是孩子们的回礼。此后年年如此,竟成了我们之间无言的约定。
新鲜的柿子不能马上吃,需要褪尽涩味方可入口。 祖母最擅长处理柿子。或用温水浸泡,一日一夜便去涩;或挂在檐下,任其自然成熟。她做的柿饼尤其美味:挑选硬实的柿子削皮,用绳子串起,挂在向阳通风处,经过日晒夜露,十来天后果肉收缩,表面沁出雪白的糖霜,甜如蜜糖。
柿树于我,还有另一段记忆。少年时读《新唐书》,见到“柿叶临书”的典故,说是唐代郑虔家贫,无纸练字,便采摘柿叶书写。我一时兴起,也捡柿叶来练字。谁知柿叶脆薄,墨迹容易晕染,不成字形。后来才知,要等秋深叶红时采下,压平之后才能着墨。然而终究不如宣纸好用,写了几片叶子便放弃了。如今想来,当时所缺的,又岂是纸?分明是那穷且益坚的志气。
前年秋天,有朋友从远方来访。我以柿子待客,朋友连声称赞,问是什么品种。其实我并不知道,只得含糊应答。朋友仔细端详柿子的形状,又品尝味道,断定是“磨盘柿”。我笑着点头,心中却有些怅然。自家院子里的东西,竟要由外人来告知来历,岂不可笑?后来翻看园艺类书籍,果然如朋友所说。人对身边的事物,常常视而不见,反而不如外来的人看得清楚。人情世事,大抵如此。
今年秋意更浓,柿树结果格外丰硕。天刚亮就起来看柿,见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红彤彤的果实挂满枝头,映着淡淡的晨曦,仿佛一树跳动的火焰,温暖了萧瑟的庭院。或许,柿子的妙处,正在于经历风霜后更加甘甜,经受寒冷后更加红艳。人生的百般滋味,也应当如此。
柿子成熟时,乌鸦和麻雀也来啄食。我从不驱赶,任它们尽情享用。我认为,天地生长的果实,本不是专为人类而结。偶尔有柿子落在地上,迸裂开来,露出晶莹的果肉,蚂蚁闻香而来,忙碌地搬运。一场小小的盛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进行。
秋风又起,柿叶沙沙。此刻方觉,“柿叶满庭红颗秋”的意境,所言不虚。这棵曾经被遗忘的柿树,如今成了我与往昔、与四季、与邻人乃至与飞鸟虫蚁相联系的纽带。它不言不语,却以最质朴的方式,诉说着光阴的故事。